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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月色新(外一篇)(胡竹峰)

  • 來源:清明
  • 關(guān)鍵字:少年,往事,青春
  • 發(fā)布時間:2025-05-24 13:46

  入世漸深,小園的明月鉆進(jìn)了云霧,好在舊時星辰依稀,足底兀自藏了一縷少年故鄉(xiāng)瓦屋地面的清涼。日子一天天過去,記憶深處的場景越發(fā)明晰。清晨草葉的露水,四月毛桃開花,雨天山林里無數(shù)蘑菇,冬天走過霜打的草地,簌簌有聲。田里未收的蘿卜,纓子兀自翠綠,當(dāng)年不以為然,如今卻忍不住一次次追憶。追憶似水年華,一念回到少年,一念潛入往事,忽而時序青春,轉(zhuǎn)眼兩鬢華發(fā),瞬間已入老境——

  晨光斜照透出幾縷凄涼,殘年風(fēng)燭搖曳三分歡喜。

  故園凄涼,故園歡喜。宋人詞里說,無處話凄涼。或,歡喜的無是處。牛僧孺詩云,凄涼數(shù)流輩,歡喜見孫兒。文章如孫如兒,字字有心血;心血來潮時,斯意忽動耳,文章乃成。

  文章只是忽動之存照,不小心照出故園竹木、瓜果、花草蟲魚、牛豬狗貓雞鴨鵝的倒影。鄰家無賴小兒,站在枇杷樹下,斜斜在池塘投下一瓦片,幾個起躍跳向石壩。水面波光粼粼,倒影晃動如亂麻。夕陽照過,坐在屋腳跟地基石上的老人磕磕旱煙斗,起身回家了。

  三十年過去,小園一切都成為記憶中的往事了。

  這是我的《小園賦》啊,相逢月色新呢。

  作文多年,并無他求,但愿欣欣向榮,借天地間種種感觸生機(jī)也。

  生機(jī)勃勃,欣欣向榮,是旺相。我鄉(xiāng)人最重旺相。新春祝福,總是祈愿旺相;麟兒初生,也是祈愿旺相。逢兇化吉是旺相,苦盡甘來還是旺相,無往不利更是旺相。

  春天木旺,夏以火旺,秋則金旺,冬日水旺。人生宜趁旺相氣,文章宜趁旺相氣。滿紙旺相,足以沖淡人生之苦。新年試筆,愿諸事旺相。

  隋朝以前的事不詳。唐人名字,董大、魏大、魏二、崔二、崔五、崔九、竇七、孟五、盧七、龐十、李十、李十二、李十六、李二十……時人詩中有記。

  宋人名字,熊二,興國軍民;劉十二,鄱陽城民;周三,南城田夫;隗六,鄱陽小民;從四,符離小民;尹二,山陽漁夫;還有各類鄉(xiāng)民如梁小二、董小七、張四、李十六、崔三、鄭小五、陳二等,《夷堅(jiān)志》上有記?!端疂G傳》上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俞樾懷疑宋時里巷細(xì)民,是沒有名字的。

  清人筆記上說,明初市集稱呼有兩類,一秀,一郎。秀者,須是聰慧之人,講究門第;郎則多為群小之輩,販夫走卒。秀稱某幾秀,郎說某幾郎,人人分得清楚,不相逾越。大財(cái)主沈萬三,被稱作“沈萬三秀”。此風(fēng)或許源自宋朝。宋人判詞法學(xué)匯編《名公書判清明集》中,有人名沈億六秀、徐宗五秀、黎六九秀、金百二秀……身份則多為官家、貴人,或者財(cái)主。但宋人亦好稱郎,楊家將從楊一郎到楊九郎,并無后來低人一等的意思?!端疂G傳》里武大郎、武二郎,算是市井人物,其他如宋三郎、史大郎、公孫大郎、西門大郎,家境皆頗為優(yōu)渥。如果賣炊餅的武大入仕當(dāng)官,或者發(fā)跡成了財(cái)主,可能就叫作“武大秀”了。

  明清戲文演民間事,男子多是郎。秦小官賣油,就叫他賣油郎。黃梅戲《天仙配》里有董郎,《小辭店》里有蔡郎,《女駙馬》中是李郎。清人顧張思《土風(fēng)錄》說,子弟無所事事,謂之郎不郎、秀不秀,大抵即今人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吧。

  元朝制度,無職位者不得取名字,民間用行第或者父母年紀(jì)合計(jì)為名。男二十四歲,女二十二歲,合為四十六,生子即名為四六;男二十三歲,女二十二歲,合為四十五,生子取名為五九,所謂五九四十五。常遇春曾祖常四三,祖常重五,父常七一。湯和曾祖湯五一,祖湯六一,父湯七一,都是借數(shù)字為名字。明太祖朱元璋本名重八,因?yàn)樯麜r,其父四十八歲,其母四十歲,合為八十八。他父親叫五四,二哥叫重六,三哥重七。

  魯迅的小說《風(fēng)波》中有“九斤老太”,只因她丈夫出生時重九斤。此外《社戲》里還有六一公公、八公公。我鄉(xiāng)有不少人是以數(shù)字為名的,有人叫八斤,因出生時體重八斤;還有人叫七斤,因出生時體重七斤;有人生來六斤重,故名六重。小二,次子也;三丫,必然行三;四伢,排行第四。

  舊年鄉(xiāng)俗,生兒育女的事總少不了求佛問祖。不少孩子應(yīng)愿而生,村民里不少人叫觀送、觀來,都是觀音送來的。而觀佑、觀保,皆承蒙觀音保佑過。鄉(xiāng)民最好拜越國公汪華,鄉(xiāng)里有汪公廟,香火極旺,因此不少人名汪送、汪來、汪麟、汪保,都和汪公老爺有關(guān)。鄰村有華公廟,供奉華佗,也有人取名華送、華家、華麟、華旺,或者兄弟幾個依次為大華、二華、三華。麟字筆畫煩瑣,總被簡寫為林,是為汪林、華林。

  鄉(xiāng)民生子,多請人算命。那先生掐指一算,金木水火土五行,總有或缺。小小的村落里,有好些金旺、木旺、水旺、火旺、土旺者。還有人在醫(yī)院,或者院子里所生,名為院生。路上生的,為路生。有生在牛欄的,叫小牛、牛大、牛二。為了小兒好養(yǎng)取賤名的,常喚其狗娃。

  倘或在古代,我或許叫胡大,家里排行第一。也或許叫胡四一、胡五之類,我父二十一、母二十歲生的我,外人喊我胡大郎、胡五郎,或者四一郎。若萬幸能讀點(diǎn)書,取得功名,那就叫胡大秀、胡五秀、胡四一秀之類。

  天熱,手摸在水里,也有熱意。在樹蔭下歪著身子搖蒲扇,無所事事地看水??瓷降牡褂埃春骝唑褋y舞。

  摘張荷葉頂在頭頂,眼前一片濃綠如傘。剝幾粒蓮子,顆顆粉白似米,送入口中,甜脆。風(fēng)來了,軟軟潮潮,卻又清清爽爽,帶來水的氣息。偶爾一只水鳥急撲水面,啄一小魚,揚(yáng)長而去,凝成一墨點(diǎn),消失在藍(lán)天中。

  陽光灑下,湖水泛橘紅色,迷離而妖媚。天邊的云霞,火似的燒起來,被風(fēng)吹得亂亂地蓬松著。太陽終于下山,悶熱的一天又過去了。牧歸的老人和小孩,趕著牲口,影子映在水中。幾戶青瓦的屋頂,冒出炊煙,裊裊上升,從濃到淡,從淡到無,漸漸無影無蹤。

  秋日去司空山,夜行回客舍。夜氣上來了,霧氣上來了,夜氣與霧氣糾纏難辨。月也上來了,肥碩豐滿的一輪月,掛在山頂。

  月夜看山只有剪影,那剪影莫名巨大,籠罩前方。山風(fēng)微涼,吹來秋草枯萎的氣息,吹來白菜蘿卜的氣息。幾聲雞鳴自農(nóng)舍而出,忽而覺得孤寂。一百年的孤寂,一千年的孤寂,一萬年的孤寂,億萬年的孤寂。滄海桑田,人生剎那,山影與月影不老。

  游明堂山,遇見極好的霧。霧似迷,迷如霧,迷霧也是霧迷。人在霧中行走,迷蒙中不知來路不識去路,信步隨行,不知名堂,覺得處處都是路。山間松姿或直或曲,長短濃淡不一,自有仙風(fēng)。峰嵐隱隱如蓮花圣地。先聞人語,再見人影,近看彼此眉眼皆有露色、霧色,不禁相顧一笑。

  惜字有儒風(fēng),不只惜字,實(shí)乃惜心,又有佛家心思。

  亭子建于光緒八年(1882),童年每次從亭下路過,常懷古一番??鬃拥翘┥叫√煜拢豸拥菢嵌鴤托?,我因惜字亭而知古為之古,今為之今。如今以字為業(yè),或許皆是亭子間的文氣所賞賜。

  惜字亭邊有小河,不知道流了多少年,水通財(cái),也通才,財(cái)源滾滾,才源滾滾,這是吉祥的亭子。有年清早,從亭邊經(jīng)過,晨光淡黃,淡黃中有嫩綠,舊亭子越發(fā)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懷古了。古也古得不遠(yuǎn),少年時光——

  有年傍晚,從惜字亭邊經(jīng)過,河水被染過色了,泛黃,流動的黃,晃得人恍惚。一抹陽光從刺槐的樹葉縫縫里射過來,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火爐中的巨劍。頂端的方天畫戟遙遙而立,在夕陽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蛘哌@么說,夕陽將古老的亭塔鍍上一層金黃色,迷幻而輝煌。一只小花貓爬上了亭尖,仰天輕吟。天空如發(fā)黃的紙冊,狗尾草勾勒其中,進(jìn)行一天最后的眺望。

  亭下如林下,人間煙火里,有幾分林下心緒最好。惜字亭下的林下心緒更好。

  鄉(xiāng)村教師走在路上,在田邊停下。農(nóng)人慢騰騰拉牛走上田埂,糊滿泥巴的手在后襟上擦擦,從內(nèi)袋掏出紙煙。兩個紅點(diǎn)一明一暗,忽閃忽滅,他們說著話。一人拿竹鞭,一人上衣口袋別有鋼筆。

  背靛藍(lán)色書包的小小少年,走在田埂上,順河而下。一群孩子面無表情地前后相擁,彳亍而行。今天入學(xué),鄉(xiāng)下人謂“穿牛鼻子”。以鉆子穿鼻,系上繩索,牛自此馴服,日出作,日落息。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白紙,青色的青草,黃色的泥田,綠色的綠葉。鄉(xiāng)村教師走過,一群孩子如鳥獸四散。少年挺背直腰,像樹樁插在泥土里。一只黑鳥,站在樹樁上,動也不動。

  夏天到了,覆盆子紅了。

  經(jīng)常上山摘覆盆子。魯迅先生在書里說,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故家舊年習(xí)俗,沒有人吃桑葚,任其老熟掉落,染得地上烏糟糟一團(tuán)墨。

  覆盆子并不好摘到,是童年頗奢侈的零食。每每吃得幾顆,意猶未盡。

  好的覆盆子特別甜,但非傻甜。甜里纏繞了一絲絲酸,若有若無,似有還無,襯得甜很豐沛,口感隱約豐腴飽滿,不再有孤寡相。

  覆盆子顏色不同,深紅、淡紅、緋紅,口味雖然都是甜的,卻甜得有別,甜出了異彩紛呈。以好看論,覆盆子越紅越好,不僅喜氣,還有一種鮮氣與美氣。個頭大的覆盆子,顏色惹眼,紅彤彤掛在那里,幾可入畫,但每每被錯過了。見歷代丹青妙手畫櫻桃、蘿卜、白菜、芋頭、茄子、柿子,各得其美,卻沒能作一幅覆盆子圖。或許是他們沒吃過。

  少年每每摘到覆盆子,用衣兜裝得滿滿的,很闊氣地回來。

  瓦

  我對瓦的描述要從天氣開始。

  雨是擦黑時開始下的,一根根水線從瓦楞間流下,匯成流蘇一樣的幕簾,將人阻隔在漫漫山野中。視野變淺,近物歷歷在目,遠(yuǎn)景在煙霧中迷蒙模糊。雨點(diǎn)落在青瓦片上,沙沙沙,沙沙沙,像風(fēng)吹榆葉。雨意彌漫,雨水的冰涼從肌膚慢慢滲透至體內(nèi),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雨漸漸大了,落在瓦片上,擊瓦之聲和屋檐飛流的雨線連成一體。有風(fēng)從瓦面上吹過,拖著長長的嗚嗚的聲音。地上的積水泛著天光,遠(yuǎn)方人家的屋頂,經(jīng)過雨水的浸潤,瓦片透著灰突突的亮光。一只淋濕的小黑貓無聲無息地從瓦溝里穿過來,輕靈地從瓦當(dāng)上跳下,鉆進(jìn)了灶臺火口里。

  父親撿起一塊瓦片,清理鋤頭上的泥土,瓦片與鐵器刮出的吱吱聲切開雨線,傳得很遠(yuǎn)。小時候,喜歡聽雨,喜歡有雨的時候坐在廂房,聽著雨打瓦片的聲音,那聲音讓人有些傷感,又覺得很有詩意。尤其梅雨季,密密麻麻的雨聲是天地合奏的音樂,蘊(yùn)藏著緩慢的節(jié)奏,讓人心情愉悅。雨停時,瓦溝里的殘水從夜里滴到天明,那滴答滴答的聲音更不知勾起了多少童年的情懷。

  這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往事像瓦片打在水面上,漂漂浮浮。瓦片打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圈漣漪,蕩起的漣漪里偶爾鉆出幾尾小魚,銀色的身子劃過水面,像少時的夢境。水面橢圓形,很小,映不出白云蒼狗,但斜斜看去,可見農(nóng)戶青瓦頂?shù)牡褂埃环先思业撵届?。瓦是有鄉(xiāng)情的,瓦的鄉(xiāng)情會揉進(jìn)一個人的生命與靈魂,它總在細(xì)雨如麻的黃昏或者大雨傾盆的午后,糾纏住一些人。

  雨中在鄉(xiāng)下行走,總有一縷溫暖的惆悵。溫暖是鄉(xiāng)村給的,惆悵是雨水給的。一個人打著傘站在雨中,雨絲飄落在農(nóng)舍的魚鱗瓦上,總有些情懷被觸動,總有一些心事被喚醒。煙雨濕答答彌漫,無比溫暖的惆悵就在心中涌動。這樣的感覺來自瓦,瓦給人一種精神上的安慰與撫摸。

  瓦上的鄉(xiāng)情,是對過去歲月的迷戀。

  每次回家,當(dāng)大片大片的青瓦屋頂映入眼簾時,心里便多了一份熨帖與安妥。

  常常是黃昏,汽車搖晃在山路上,窗外一頂頂瓦屋,炊煙四起。臉貼著窗,貪婪地看著,一輪又紅又大的太陽投向山尖,淡淡的霞光慷慨地從薄云中流出,夕陽所照之處像涂抹了一層金黃色的乳液。山脊上那些松樹的輪廓晶瑩剔透,仿佛寶石和珊瑚的雕塑。山體沐浴在一片金黃當(dāng)中,山邊田畈上的人家,屋瓦被落日絢爛而美麗的殘焰染成酡紅色,呈現(xiàn)出一種動人心魄的面目。

  我喜歡有青瓦點(diǎn)綴的山水。山水之中,風(fēng)生水起,終究虛空。虛空的山水,需要青瓦落到實(shí)處。青瓦讓山水變得動人,青瓦是山水的眉批。

  瓦下的日子,喝茶吃飯,拌嘴慪氣,悲歡離合。生生死死,一旦籠罩在瓦的青氣里,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瓦,隔開風(fēng)雨,擋著夜露,也遮住霜雪,但瓦下的人還可以感受到風(fēng)雨、夜露、霜雪的氣息,這是瓦的不一般。

  夏天,住在瓦屋里,一方方小小的青瓦和綠色的爬山虎構(gòu)成了一片古樸的氛圍,有山野深處的清涼。夜里,一盞孤燈下,靠在床頭翻書,讓人一下子回到了久遠(yuǎn)的從前,一些奇怪的念頭蜂擁而至,甚至?xí)X得,屋頂上會跳下一個披著獵獵風(fēng)的俠客,會飄然飛出一個翩翩秀美的狐仙。

  一塊破瓦片,村外撿的,在口袋里。瓦片是灰色的?;疑f,舊而無光。黑亮、白亮、紅亮,就是沒有灰亮。

  青瓦灰色,灰是平民的顏色?;疑耐咂菢闼氐模瑯闼氐孟袂f稼人。瓦又很粗莽,如粗莽的農(nóng)家生活。瓦的顏色,就是千百年農(nóng)耕歲月的灰暗,不見燦爛。

  在灰色的瓦片下做夢,夢見灰色的樹干下,一群灰衣黑臉的先民在制瓦,他們身后有一大片瓦屋。瓦屋很老,幾百年了,瓦看起來舊而破。一些沙土落在瓦上,一些葉片爛在瓦上,一些種子吹在瓦上。瓦上有草,瓦上有花,瓦上自有世界。

  比草更多的是苔,背陰處青苔或濃或淺,像生銹的銅器,幽深沁人。暮春,紫瑩瑩的梧桐花大朵大朵地落在瓦片上,啪嗒一下,啪嗒一下。大晴天,坐在屋子里,能聽見花朵與瓦片接觸時的聲響,那種聲響幽幽的,有股涼意。那樣的時光,我經(jīng)常坐在天井下。在南方,白墻青瓦圍攏而成的天井無數(shù),下雨時,雨水就會從屋檐流向天井,叫四水歸堂。夜里,從那方窄窄的天空仰望,感覺月亮落下天際,耳畔蛙鳴忽長忽短……

  從甲骨文的字形中,知道先民的屋脊上有高聳的裝飾和奇形怪狀的構(gòu)件,但尚未有實(shí)物瓦的發(fā)掘出現(xiàn)。也可能有,但找不到一塊全瓦,它們被歲月的車輪碾碎在地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有多少玉碎,有多少瓦全?

  很多年前,村小學(xué)翻建,挖出了大量的碎瓦片。都是大瓦,厚墩墩的瓦顯示著當(dāng)年寺廟年華的尊嚴(yán)與高貴。不過一百多年的光陰,這些瓦已經(jīng)成了一片瓦礫。

  樓臺沒有了,遺址還在。遺址沒有了,不過一堆碎瓦。

  瓦最早在西周初年出現(xiàn),到了春秋時期,板瓦、筒瓦、瓦當(dāng),名目繁多,并刻有各種精美的圖案,屋面也開始覆瓦。屋面覆瓦的房子到底不多見,因此《春秋》里將宋公、齊侯、衛(wèi)侯會盟的地方寫成“瓦屋 ”,大概那樣的建筑,具有地標(biāo)性吧。直到戰(zhàn)國,一般富戶蓋房子才用得起瓦。

  秦漢時形成了制陶業(yè),并在工藝上做了許多改進(jìn),如改用瓦榫頭使瓦相接得更緊合,取代瓦釘和瓦鼻。西漢制瓦工藝又取得明顯的進(jìn)步,帶有圓形瓦當(dāng)?shù)臐h瓦,從此獨(dú)霸天下。在漢朝,瓦開始全面進(jìn)入人們的生活。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來自當(dāng)年鄉(xiāng)下那個窯匠的底氣。

  印象最深的是窯匠裝工具的黑包。到了人家,吃飯的時候黑包放在腳下,或者擱在高處,不輕易讓人碰到。

  窯匠走在鄉(xiāng)下的路上。一雙雙布鞋停了下來,一雙雙草鞋停了下來,一雙雙膠鞋停了下來,偶爾也有皮鞋停了下來,停下和窯匠說話。在鄉(xiāng)村,沒有不認(rèn)識窯匠的人,誰家屋頂?shù)耐咂剂粲懈G匠的氣息,留有窯匠的指紋。他制瓦的轉(zhuǎn)輪,刻滿這個鄉(xiāng)村的歷史細(xì)節(jié)。青色的民謠,灰色的民謠,褐色的民謠,細(xì)雨瀝瀝的民謠,風(fēng)吹屋頂?shù)拿裰{,交織成了遮風(fēng)擋雨的溫暖與樸素。

  窯匠偶爾朝人丟一根紙煙,帶煙蒂的。那人雙手接下,認(rèn)真地夾在耳朵上,然后從懷中掏出火柴,給窯匠點(diǎn)著了煙,一團(tuán)青霧從嘴邊飄過,仿佛青瓦的顏色。

  做一次瓦不容易,要管村里人用幾年,窯匠常常要在村莊住上幾個月,甚至從年頭待到年尾。

  做瓦的地方在大屋場的稻床上,不遠(yuǎn)處的小山坡則是窯場所在。新窯棚建成,冷冷清清長滿野草的山坡一下子就有了生氣,成為村人們的圣地。接下來就是挑瓦泥。瓦泥是細(xì)泥,不能有沙子。瓦泥挑回來,在稻床上攤開,放水?dāng)嚹?,趕牛去踩。踩一天的瓦泥,再健壯的大牯牛也累到口喘粗氣,四腿發(fā)抖。瓦泥踩熟后,用泥弓將其切成一塊塊百來斤重的泥塊,供窯匠使用。

  做瓦開始了。先在地下立根木樁,裝一個可以轉(zhuǎn)動的圓盤。做瓦的模具有三種:瓦筒、瓦衣、瓦刀。瓦筒,是一個圓臺形木桶,筒上有個長把子。一個瓦筒一次可以做成四塊瓦坯。瓦衣就是套在瓦筒外面,附著瓦泥的隔布。瓦刀則是一個長七寸、寬五寸的弧形鐵片。

  做瓦前,窯匠將瓦泥堆成一個二尺來高,近三尺長,五寸來寬的泥墻。窯匠用小泥弓將泥墻鋸開一層皮,雙手將泥皮捧起圍向瓦筒子。用瓦刀沾水在泥皮上刮抹,使之結(jié)實(shí),再拿個與瓦同高的度尺在瓦泥上劃一圈,瓦便脫坯而成了。瓦坯不能直接見太陽,先要用草墊子蓋上,晾半干,然后陰天小曬,再大太陽曬,曬干后將其分為四塊,干瓦乃成。

  瓦進(jìn)窯了。

  鋼釬叉著大捆的柴火,塞進(jìn)火紅的窯洞。烈火噼里啪啦,半干的松枝被大火吞噬,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音。窯匠已經(jīng)很累了,躺在窯洞下的草叢里,閉著眼睛,偶爾爬起來看看火勢。一夜沒睡,他眼里布滿血絲,胡須仿佛一夜之間變長了,凌亂且骯臟?;鸷驂蛄?,在窯口圍一個小水池,讓清水慢慢滲入窯內(nèi),瓦慢慢從火紅色變成了青灰。

  瓦終于出窯了。打開窯口,淡淡的熱氣撲面而來,入眼是干凈的瓦灰色。一塊塊瓦或仰在地上,或俯伏著弓起身體,像勞作時的農(nóng)人。

  瓦出窯后,窯匠倒在向陽的斜坡上,歪著身子,舒服地抽煙喝茶,或無所事事地到處閑逛,在小巷口、電線桿下、苔痕暗綠的墻根。小巷的墻壁上,破敗的標(biāo)語泛著淡紅,紅得像水杯的茶垢。窯匠的興致很好。大家都很忙,沒空說話,窯匠只好抄著手在小路上東游西蕩。窯匠的臉上干凈了,精神得很,露出青青的胡茬。

  不過這些都是舊事了,手藝也是舊的。制瓦者手藝還在,已無可用之處,空有一身手藝的手藝人,還算手藝人嗎?窯洞多年前就廢棄了,在一場雨后坍塌了,長滿野草。

  窯匠郁郁寡歡,在鄉(xiāng)村的太陽底下。

  瓦緊密有序地排在屋頂,最后的云頭紋瓦當(dāng),探出半個身子,立在風(fēng)中。

  祖母在世的時候,將青瓦稱為煙瓦,說是在柴窯里用煙嗆出來的,所以才永遠(yuǎn)保留著青煙的顏色??梢酝葡耄袊糯阅静駷橹饕剂?,青灰色便成了漢代的顏色、唐宋的顏色、元明清的顏色,成了中國水墨的顏色。這種顏色塑造了后人的審美趣味,似乎只有在青瓦的房子下,白墻之白才好看,黃墻之黃才熨帖,木桌子、竹椅子、陶壺瓷盅才得以安適,一冊詩詞、一軸書畫、一部經(jīng)傳才有風(fēng)致。

  瓦的古色古香,現(xiàn)在漸漸退隱了,隱到時間的深處,縮到歲月的背后。青灰色的眼睛迷茫而低沉,迷茫而低沉得仿佛過去的歲月。瓦的衰落,從一個側(cè)面告訴我:那些和我們?nèi)粘I钕⑾⑾嚓P(guān)的東西,又能息息相關(guān)多少年呢?

  一塊瓦,帶著匠心,也帶著對歲月安詳?shù)钠谂?。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金瓦銀瓦,不如自家的泥瓦。這樣的民諺里有一份百姓人家的滿足與不爭,鄉(xiāng)村是生活在瓦片下的。這幾年回鄉(xiāng),瓦跡稀落,舊日歲月散落亦如一地瓦礫,再也拾不回來了。

  責(zé)任編輯 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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