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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鍋燉肉(北 喬)

  • 來源:清明
  • 關(guān)鍵字:大鍋,燉肉,傷疤
  • 發(fā)布時間:2025-05-24 13:41

  朱山喜歡燉肉。他家廚房的各種設(shè)備都比較高級,而且廚房面積大,快和飯店的后廚差不多。燉肉的大鍋在廚房隔壁的小屋里,這里是他家原來的廚房。別人家賺了錢,要么買家具、電器、小汽車,要么修舊房蓋新房。他搞蔬菜收購掙了錢,別的都沒置辦,就蓋了新廚房。但新廚房裝修和廚具置辦花的錢,快趕得上人家新建三間大瓦房花的錢了。在江蘇東臺朱家灣,朱山家的廚房一直是最好的。朱山把原來廚房里的土灶推了重砌,安了一口大鍋。不做別的菜,只燉肉。當(dāng)時,他的這一舉動在朱家灣還被人們茶余飯后嚼了好一陣子。人們都說這朱山腰包鼓了,但腦子出了問題。直至今天,人們還是覺得朱山這人有些怪。都什么年代了,還一天到晚惦記著吃肉,是不是肉吃多了,把腦子吃壞了?關(guān)于吃肉這件事,朱山不計較別人說三道四,最多只說句:“好了傷疤忘了疼,不該的!”

  每隔三五天,朱山就會買一二十斤肉。蹄髈、豬蹄、排骨或豬頭,買時憑自己一時的喜好。想買多少就買多少,想買什么部位就買什么部位,這讓他十分幸福。不管買什么部位,買多少斤,他從來都是買整塊的,下鍋時也是整塊的。從買肉、洗肉、燉肉直到吃肉,還是整塊的肉夠勁兒。

  朱山洗肉的時間比較長。首先把肉浸泡在盆里,十來分鐘換一次水,反復(fù)三四次后再用水沖洗。在這個過程中,他手里幾乎不離鑷子,隨時去除肉上的毛。他容不下一根毛,哪怕再短再細(xì)。肉泡在水里時,他看著肉和映在水里的自己的臉,十分滿足。用水沖洗肉時,水打在肉上四處飛濺,讓他越看越歡喜。每到這時,他就會想起小時候的夏天,他在雨中洗澡,看雨水落在身上,很是快活。剛有錢買肉的那年,他沒這份閑心,只是把肉簡單洗洗就下鍋,想以最快的速度吃到肉。吃時,他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一眨眼的工夫,一碗肉就沒了。后來,他漸漸放慢了洗肉到吃肉的速度,細(xì)細(xì)品味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就像走路不再是為了趕路。不再圖吃得快和飽,而是圖隨時可以吃肉,想吃了,就到鍋里弄一塊。朱山常常這樣燉肉,他家的院子里一天到晚都飄著肉香。每天活在肉香里,他很知足,甚至很得意。

  朱山一般是晚上燉肉。肉冷水入鍋,大火燒開,然后用大木頭壓住火。第二天一早,再文火慢燉。這一整天灶膛里的火不滅,鍋里的肉一直是熱的。想吃時,掀開鍋蓋就拿。中午和晚上做菜時一定會用肉湯,別人說這樣做出的菜好吃,而他在意的是有肉湯入菜,每個菜都有肉味。

  今天,他難得早上起來燉肉。這只蹄髈很大,朱山把它從油紙里拎出時,就像拎出了一頭小豬。把蹄髈泡在盆里,他站在那兒看,眼睛瞇成一條線。雖快進(jìn)入盛夏,因早晨起了大霧,這時的陽光似乎還帶點霧氣,很是涼爽。昨晚和朱二田喝酒喝多了,一高興就把鍋里的肉全吃了。這蹄髈是他今早去街上買的。來回跑了這么一趟,肚里的肉早已不見蹤影,倒是酒還在肚子里鬧騰。他原本不喝酒,外出打工后才學(xué)會的。在外十多年,他一直和朱二田在一起。個把禮拜,他們倆會喝一次酒,散裝的高度白酒,不多,一人二兩,再多,就舍不得錢了。倆人喜歡坐在工地外面的馬路牙子上,一人就著一根蘿卜干喝上半小時。馬路上人來車往,遠(yuǎn)處的高樓燈火通明。倆人很少說話,只是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朱二田想的是蓋了這么多樓房,沒有一扇窗戶是屬于自己的。他則在想,這打工掙錢什么時候可以有錢盡情地吃肉?;氐街旒覟澈螅辛艘恍┚瓢a,只是不再喝白酒,而是喝東臺陳皮酒。這是藥酒,補酒,也是東臺人的口糧酒。朱山常對朱二田說:“我渾身都是傷,都傷到心縫里了,弄這酒治治。”話雖這么說,有沒有效果他不知道,不過這酒勁兒他是領(lǐng)教了。昨晚喝的酒,這會兒開始上勁了,頭有些小暈。吃了三四斤肉,喝了一瓶陳皮酒,這肉還是沒能把酒壓住。他覺得自己拿不住酒,對付肉倒是有些能耐。超過半斤白酒或者一瓶半陳皮酒,他就得醉。以前在工地打工時,他醉了,不說話也不鬧騰,把肚里的酒吐干凈了,就可以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再多的酒也像過堂風(fēng)一樣來了就走,無影無蹤,一切恢復(fù)正常。要是喝酒時吃了肉,他絕對不會吐,再難受也堅決不吐,進(jìn)嘴的肉,誰也不能拿走。就算煎熬一夜,他也認(rèn)為值得。不過自從家里大鍋燉上肉,他就不再多喝酒了,更不會讓自己喝醉。喝酒,只是為了能多吃肉。

  “昨晚見你有點醉,我來看看。”朱二田端著一碗粥斜靠著院門,“沒想到你已經(jīng)開始洗肉了。”

  “離醉還差半瓶呢。”朱山給盆里換了水后,把蹄髈拎起來晃了晃,“我已經(jīng)從街上回來了,看這蹄髈,多喜人。”

  “我說的是肉,看你吃了那么多肉,生怕你醉了。”朱二田說完,猛地喝下一大口粥。

  肉醉是什么樣,朱山?jīng)]經(jīng)歷過,但見過。他六歲那年,有一天他爺爺從外面回來后,一頭栽在床上,不省人事,就跟死了似的,真應(yīng)了那句話“大睡如小死”。聽大人說他爺爺在外頭肉吃多了,肉醉了。他很生氣,能吃肉,爺爺都不帶他。爺爺躺了兩天兩夜,到后來真像是死了。家里人聚在一起要給爺爺辦后事,奶奶哭得稀里嘩啦的。這下子他高興了,人死是怎么回事,他不懂,但辦后事就會有肉吃,他懂。終于有肉吃了,多好啊。他很想在村里大呼小叫,讓大家都知道他家就快有肉吃了。尤其要把這好消息告訴小伙伴們,讓他們羨慕。于是,那兩天他哪兒也沒去,一直守在家里等著用于辦后事的肉回來。后來爺爺醒了,用不著辦后事了,他蹲在墻根下號啕大哭,滿臉的鼻涕淚水,很是傷心。家里人都說:“這孩子孝順啊,見爺爺要沒了,看把他嚇得。”在朱山的印象中,那是他從小到大哭得最傷心的一次。

  這事他和朱二田講過很多次。也只能和朱二田講,說給旁人聽,有些丟人。他幾次想說給自己的兒子聽,但一直開不了口。朱二田勸他說:“別和年輕人講,他們最煩這些陳年舊事了。”他不服氣:“陳什么年,這才過去多少年?”朱二田說:“跟多少年沒關(guān)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他們最煩你這套苦大仇深的憶苦思甜。過去的生活,現(xiàn)在的孩子是無法想象的,在他們看來,比天方夜譚還天方夜譚。而且有些事,你怎么說,他們也不會相信的。比如你跟他們說,我們小時候,每天炒菜時用巴掌大的肉皮在鍋里抹一下,就跟過年似的。這張肉皮能吃上半年。就是這樣的肉皮,也不是每家都有的。你們家就沒有,常到我家借。”“還說呢,你爸小氣著呢,也沒借過幾次。”朱山接著又說,“也難怪,肉皮那時在我心里就是天下最貴的東西。”朱山與朱二田關(guān)系好,就是因為朱二田家有肉皮。為了能讓朱二田家舍得多借幾次肉皮,朱山不知替朱二田和別人打了多少次架。

  朱山把蹄髈吊起來,用水管沖洗。他一邊沖水一邊轉(zhuǎn)圈,口里哼著只有他能聽得見的小曲。有時候,他覺得這一刻甚至比吃肉還舒坦。

  “你啊,和你兒子、孫子講講你偷肉吃的事,那才光彩呢。”朱二田說完,大笑了幾聲,就回家了。這聲音很刺耳,鉆在朱山耳朵里許久,都沒出來。

  朱山又重新將蹄髈泡在盆里,撒了一點兒鹽。他的經(jīng)驗是,肉在鹽水里泡會兒,能去雜味,燉出的肉更鮮美。過上一會兒,撈起蹄髈再用水沖,把水晾干后,就可以下鍋了。燉肉,他只放鹽和蔥、姜。水,他本想像以前那樣用門前河里的水,可這些年的河水早不如當(dāng)年那樣干凈了。用自來水燉肉,他嫌不好吃。重砌土灶的那年,他在院子西北角打了一口井。井水燉出的肉,多少有些以前的味道。要不然,這肉和以前的肉,完全是兩個味道。肉沒有了肉味,就不是以前的肉了。

  兒子曉衛(wèi)和孫子龍兒進(jìn)門時,朱山正準(zhǔn)備把蹄髈拎出來沖水甩干。照理,把蹄髈掛起來一會兒,就能把水晾干。可他就喜歡拎著蹄髈在院子里邊走邊甩,常常模仿過去戲臺上的人踱方步,一步三搖。朱二田說這德行像城里的老頭兒遛鳥。

  曉衛(wèi)看了一眼朱山,臉上露出的淺淺笑意算是打招呼。龍兒嘴里喊著“爺爺”,兩眼在院子里亂轉(zhuǎn)。他看到盆里的蹄髈,一下子撲了過去,蹲在盆邊不停地拍水。

  “住手,過來!”曉衛(wèi)邊呵斥邊要上前制止龍兒。

  “兇什么兇?你小時候比他調(diào)皮多了。”朱山走到曉衛(wèi)面前停了停,攔住兒子,然后和孫子一塊兒蹲在盆邊。孫子看蹄髈,他看著孫子。

  五歲的龍兒很聰明,到了爺爺家,爸爸就管不住他了,見爺爺過來了,他小手一指曉衛(wèi)命令道:“劈柴去!”

  把龍兒交到父親手上,曉衛(wèi)就出去溜達(dá)了。不是看看村里的狀況,也不是非要找誰聊聊,事實上,現(xiàn)在的朱家灣,他愿意聊天的沒幾個人。出去溜達(dá),只是為了躲避父親。他與父親的感情不錯,但倆人話都不多,待在一起,特別是閑來無事時,倆人都覺得有些別扭。當(dāng)然,說到底還是他怵父親。

  “爺爺,肉快下鍋。”龍兒一直在催。

  “你又不缺肉吃。”朱山從盆里撈出蹄髈,倒掉鹽水,又接了一盆水。這回不沖水了,而是直接洗。今天得壓縮洗肉的時間了,可不能讓孫子等急了。平常,他家鍋里是不缺肉的,孫子來了就有肉吃。

  “爺爺?shù)娜夂贸浴?rdquo;龍兒往朱山身邊靠了靠又說,“媽媽不讓我多吃肉。”在家里,爸爸媽媽對他吃肉會有限制,要求他多吃蔬菜少吃肉,營養(yǎng)要均衡。即使吃肉,也是豬肉、牛肉、羊肉以及他叫不出名字的肉輪著吃。可是,他最喜歡吃豬肉。

  “爺爺?shù)娜夂贸裕?rdquo;朱山笑了,“哈哈,難不成你要啃爺爺?”

  這話龍兒沒聽到。他去搬小板凳了,搬來一張給朱山坐,又去搬了一張給自己坐。他坐在灶旁,小家伙的意思很明顯,我在灶這兒等,看爺爺你還敢慢?

  “來錢了,人呢?”院門外傳來喊聲時,朱山燉肉前的程序還沒完成。他一聽聲音就知道這是慶明來了。慶明只比曉衛(wèi)大兩歲,但在朱家灣,他是爺爺輩。沒辦法,輩分這樣的事亂不得。朱山比他小一輩,按規(guī)矩要叫叔。“慶明——叔”,朱山把“慶明”兩個字叫得很重,“叔”字叫得很輕,不注意聽,根本聽不見。對此,慶明還是很滿意的,畢竟有許多人不按輩分稱呼他。

  “誰啊,叫魂呢?”朱山從廚房出來,看到慶明后假裝一驚,“喲,慶明——叔,咋這么早呢?”

  “早什么早啊,我們是莊戶人家,可比不上你當(dāng)老板的。”慶明推的板車上面有四只裝滿青椒的大籮筐,一看就是剛從地里摘下的。

  “敢情你這一夜沒睡啊。”朱山用假手在青椒上扒拉了幾下,“這些青椒是剛從河里爬上來的吧?”

  慶明這點小伎倆,朱山清楚得很。平常人家都是早飯后下地收菜,臨近中午甚至到下午才送到朱山這兒。慶明天不亮就下地摘青椒,圖的就是露水的那點分量。

  “幫工還沒來吧,你這手也不好使喚,我來幫你過磅。”慶明歡快地說,“快點喲,我家里還有事呢。”

  左手沒了,朱山從不藏著掖著,反而還時不時提醒別人。當(dāng)年,他進(jìn)城打工,左手被卷進(jìn)水泥攪拌池里,當(dāng)場暈倒。后來從醫(yī)院回到工地,他想找回自己左手,但已經(jīng)沒法找了。

  有一次他對朱二田說:“我的左手留在了城里,從此,我在城里也在朱家灣,其實,哪兒都不再屬于我。”朱二田說:“喲,看你平時油嘴滑舌的,沒想到竟然說出如此深刻的話。”“深刻嗎?”朱山用假手撓了撓頭。朱二田認(rèn)真地說:“深刻,相當(dāng)深刻。”“深刻個屁,我是替我的左手傷心。”朱山把假手舉得高高的,臉上很平靜,看不出悲傷的痕跡。

  他的假手像真的一樣,可他常常不戴在左胳膊上,而是用右手拿著假手指東畫西,任由左袖管空空地晃蕩。夏天再熱,他都穿長袖,而左手還在時,他只有冬天才穿長袖。例外總是有的,在孫子龍兒面前,他總是把假手戴得好好的,從沒讓龍兒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是假手。

  慶明跑前跑后地搬青椒過磅,朱山坐在磅秤前。慶明報出重量,朱山“嗯”一聲,算是應(yīng)下了。過磅這樣的事,朱山歷來都由賣菜人自己動手。秤高一點兒低一點兒,相差不了多少,讓你自己掂量,你反而不好意思說三道四。至于價格,朱山心里有個譜,開始壓得很低,幾個回合后,對方感覺得了便宜,他假裝勉強答應(yīng),其實最終價格從不會高于他心中預(yù)想的。他收時是均價,賣時則根據(jù)蔬菜大小和品相,分開包裝售賣。這樣一來,價格自然也就好說了。朱山說話嗓門兒大,胡說八道的勁兒很足,附近的鄉(xiāng)親都愿意把菜賣到他這兒,說他心好,從不欺負(fù)人,出的價也公道。別人說他會念生意經(jīng),倒是他搞不清自己有什么樣的生意經(jīng)。“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由著你的性子說話辦事,就是地道的生意經(jīng)。”這回輪到朱二田說話深刻了。

  “瞧瞧你的青椒,水淋淋的,一筐起碼得扣五斤。”曉衛(wèi)與慶明從小玩到大,知道這家伙好占小便宜。曉衛(wèi)剛才出去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手機(jī)快沒電了,就回來了。

  “呵呵,少東家回來了。”慶明滿臉壞笑。

  朱山右手舉起假手朝曉衛(wèi)一指,說:“這沒你事,去廚房,你兒子在那兒呢。”他這個兒子聰明,現(xiàn)在在機(jī)關(guān)上班。年初的時候,曉衛(wèi)想辭職自己做生意。朱山說:“好啊,那就幫我收幾年菜,反正我也干不動了。”曉衛(wèi)說:“還是朱家灣,還和土地打交道,那我這上大學(xué),進(jìn)城,就全都白忙活了。”父子倆沒談攏,這事也就擱下了。母親在城里幫他帶孩子,曉衛(wèi)時常動員母親勸勸父親,可母親說:“你爸啊,多數(shù)時候好說話,但有幾件事他定了主意,九頭牛也拉不回。你的工作和他天天吃肉,是他最看重的兩樣事。”今天媳婦說要陪母親上街轉(zhuǎn)轉(zhuǎn),讓曉衛(wèi)帶兒子回朱家灣?;鼐突貑h。

  朱山打發(fā)走慶明回到廚房時,見龍兒正在指揮曉衛(wèi)劈柴,便說:“還是龍兒知道心疼爺爺。”

  “那幾筐青椒,就不該收。”曉衛(wèi)一斧子下去落了空,豎著的木頭完好無損。

  “你離孩子這么近,傷著了怎么辦?到外面去劈。”朱山接著又說,“收都收了,明后天裝車,也不礙的。”

  曉衛(wèi)抱著幾根木頭往外走,說:“那青椒上的水多顯眼啊,你不扣斤兩?”

  朱山說:“做生意是要聰明,但要把聰明裝在肚子里,不是顯在臉上掛在嘴上。讓人家覺著占到了便宜,其實你一點兒也沒少賺。”

  曉衛(wèi)說:“做生意不能像你這樣。”

  朱山不高興了,嗓門兒大了起來:“我怎么了?我錢少掙了。你看看這十里八鄉(xiāng),有多少家收購蔬菜的,哪家比我做得好?”

  每回談到生意,朱山這話一出,曉衛(wèi)就打蔫兒了,找不到話來繼續(xù)大講他的生意之道。

  曉衛(wèi)從小到大都很煩聽父親說話。父子間根本沒有交流,只有父親對他居高臨下的上課和訓(xùn)話。他成家后,底氣倒有些足了,遇到一些事,會說上幾句,表明自己的觀點。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張口,總是說出和父親針鋒相對的話。用他母親的話說:“你們這老的小的,話里都帶著槍子兒”。他真不是有意的,但又沒辦法改。他心里承認(rèn)父親有許多話是對的,但嘴上他從沒順著說過。離開了父親,他的口才相當(dāng)好,可面對父親,他覺得自己的思維和嘴皮子都僵硬了。

  “爸爸,你劈柴。”龍兒跑到倆人之間,先是手指曉衛(wèi),然后又抬起頭看著朱山,說:“爺爺,快燉肉啊,龍兒都吃好多口水了。”

  肉下鍋,不蓋鍋蓋,能看著肉在水里咕嘟,水一開,肉香就開始往鼻子里鉆。這時候最忙的是龍兒。他只比灶臺高一點點,雙手扒著灶臺,踮起腳,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鍋里,最用勁兒的還是鼻子,恨不得不放跑一絲肉味。一會兒跑到灶膛前看火旺不旺,時不時還鼓起腮幫子往里吹氣。一會兒到門外去看煙囪,順著炊煙的方向望。

  鍋里沸騰了,朱山用筷子戳肉,看肉是否爛了。他嘴巴不住地抿,雖然還沒長出喉結(jié),但能看到他不停地做著吞咽的動作。來來回回,這大冬天,他額頭上冒出了汗珠。肉終于能吃了,母親把肉翻過來撕下一小條說:“躲起來吃,別讓你爸看到。”這是過年的肉,一共只有一碗半。年夜飯得有一碗肉,得堆得高高的,在碗口往上堆出錐形。這碗肉還不能全吃完,只能吃一半。大年初一的午飯,把那半碗添上,也得是滿滿一碗肉。過年,全家老小最看重的就是這碗肉。小孩子看重的是肉好吃,大人看重的是有肉這年才是年。他跑到院墻外的草垛邊蹲下,把肉慢慢地放進(jìn)嘴里,不咬不嚼,只用舌頭舔。下午的陽光溫暖,只要沒人打擾,這手指大的肉,他可以吃很久。等把肉全吃下去了,他把手指上的油全抹在腮幫上,然后去找小伙伴們玩。哪里是去玩啊,就是去顯擺自己吃肉了。他想過把肉拿在手上,或者含在嘴里,那樣更有說服力,但他害怕肉會被別人搶去。有的小伙伴端著半碗肉,讓別人看讓別人聞,但從不給別人吃。他不看也不聞,夸張地摸摸油光光的腮幫說:“你這才半碗,我剛剛吃了滿滿一大碗,比你的肥,比你的香。嘁,就半碗肉還好意思端出來。”不過,這樣的情況很少,因為他會有意避開家里肉多的小伙伴,只去找還沒吃上肉的。再回到家,他央求母親給口肉湯喝,母親自然不會同意,只允許他用筷子蘸點肉湯。他把筷子深深地插進(jìn)碗里很長時間,才小心翼翼地抽出來。這根筷子夠他在嘴里嗍很久。

  “爺爺,爺爺。”龍兒的手在朱山眼前晃了好幾下,朱山才回過神來。剛才,坐在灶膛前的他兩眼發(fā)直,先是把龍兒看成了自己,后來又在恍惚間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龍兒把朱山拽到灶前說:“爺爺,肉咕嘟嘟叫了。”

  知道孫子急著要吃肉,他在肉下鍋時特意切了幾塊薄片,水一開,這些薄肉片就可以吃了。他用筷子夾起一片薄薄的肉用嘴吹了吹,將肉片懸在龍兒的鼻子前。龍兒昂起頭伸出舌頭沒碰到,就把爺爺?shù)母觳餐袄?,肉就進(jìn)了嘴。朱山小時候遇見這樣的情形,只會一味地伸舌頭、伸脖子、踮腳。龍兒比他那時精,他見龍兒的嘴動了幾下就要咽,便說:“慢慢吃,這鍋里的肉全是你的。”

  “只能吃一點兒,不能多吃。”曉衛(wèi)的聲音比他人先進(jìn)門。

  龍兒說:“你聽你爸爸的,我就聽你的。”

  曉衛(wèi)說:“你這孩子,從哪兒學(xué)來的,你才多大?”

  “哈哈,我這孫子是個人精。”朱山又從鍋里夾了一片肉,這回吹了吹后直接往龍兒嘴里送。

  曉衛(wèi)估摸著手機(jī)充滿電了,就拿起手機(jī)假裝接電話,邊說話邊往外走。他要去找朱二田。在朱家灣,只有朱二田的話,他父親能聽得進(jìn)去。他想辭職做生意的事,還得請朱二田幫著說話。這幾年,他能多聊會兒天的,也只有朱二田。說是聊天,其實多半時間是他在說,朱二田笑瞇瞇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偶爾接他的話茬兒說幾句。有時,他想聽朱二田說說他父親的事,比如他們小時候那些窮日子是怎么過的,比如他們在一起打工時到底怎么苦。可朱二田從來都不說這些,聲稱歲數(shù)大了,記憶力嚴(yán)重下降,記不住過去的事了。他也和朱二田說起過他父親成天燉肉吃肉的事。現(xiàn)在生活好了,想吃什么都有了,天天吃肉,對身體并不好。朱二田說:“你是不是聽村里村外的人說閑話了?”他說:“沒有啊,多大年紀(jì)了,還這樣吃肉,要不要命?。?rdquo;朱二田說:“他這不是在吃肉。”朱二田臉色沉重,曉衛(wèi)很少見朱二田有這副神情。他每次和朱二田提到他父親吃肉的事,朱二田都會說這樣的話,現(xiàn)出這樣的神情,以至于他也沒法再追問下去。他母親說得更玄乎:“你爸這是打小落下病了,只有肉能治。就算吃再多的肉,這輩子也去不了病根。”他要是想問個究竟,他母親就冷冷地說:“自己問你爸去。”

  祖孫二人坐在院子里,面前是一張小方桌。桌上有兩只大碗,各有半碗肉。龍兒雙手油乎乎的,臉上身上到處是肉末,嘴鼓得像個青蛙,肚子圓滾滾的。不用說,這是放開肚皮在吃肉呢。曉衛(wèi)回來看到這一場景,頓時生氣了。這哪還是自己的兒子,分明是野孩子。曉衛(wèi)訓(xùn)兒子:“你看看你,成什么樣了?”朱山?jīng)]看曉衛(wèi),還是一臉幸福地看著龍兒。

  曉衛(wèi)拎起龍兒就打他屁股,動作幅度很大,其實沒怎么用力。龍兒哇哇大哭。

  朱山的臉色有些變了。

  曉衛(wèi)又沖著父親吼:“你還像當(dāng)爺爺?shù)膯幔?rdquo;

  朱山坐在那兒沒動,但眼睛狠狠地盯著曉衛(wèi)。

  曉衛(wèi)更來氣了:“成天就知道吃肉,你怎么不和肉過去。你老糊涂了?想要害死你親孫子?”

  朱山的臉一下子變了形,順手拿起扁擔(dān)就往曉衛(wèi)頭上砸,要不是曉衛(wèi)閃得快,事可就大了。曉衛(wèi)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沖著朱山嚷嚷。仿佛眼前的人不再是父親,而是仇人。朱山站在那兒,臉色鐵青,拿著扁擔(dān)的手直發(fā)抖。后來,朱山扔下扁擔(dān)出門了,很久沒回來。曉衛(wèi)也不管了,帶著龍兒就回城了。

  朱山在村東頭的河墩上坐了大半天。這地方是個河灣,他小的時候挨父親揍,就到這地方來。沒想到老了老了,受了兒子的氣,他還到這兒來。想到這里,他起身大聲對自己說:“我不該到這地方來,我該在家吃肉。”回到家后,他坐在大鍋前大口大口地吃肉,不用右手只用假手抓肉,邊吃邊落淚,就是一聲不吭。吃了一會兒,就趴在灶臺邊埋著頭。后來,又把假手放在嘴里咬,咬下一口吐在地上用腳踩,接著再咬一口。假手被他硬生生咬成了無數(shù)碎片,全丟進(jìn)了灶膛。再吃肉時,他吃得特別特別慢,動作很輕很輕。

  朱二田來了,見朱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也不勸他。他從外面撿來一塊磚頭高高舉起說:“恨這肉,恨這鍋了?我替你砸了。”

  “我都這樣了,你還和我開玩笑?”朱山咬了咬牙,“我作什么孽了,攤上這么個兒子。”說完,他用油乎乎的右手抹了抹臉。

  朱二田沒接朱山的話。朱山從鍋里拿出一大塊肉,把嘴塞得滿滿的,便一動不動地看著鍋里的肉。他又找了一塊半瘦半肥的肉遞給朱二田。朱二田接過肉后,與朱山一樣坐在灶臺邊。朱山的嘴開始動了,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朱二田也像他一樣把肉直接塞進(jìn)嘴里,但他吃起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肉很爛,稍微咀嚼一下,能感覺肉汁直冒。

  滿嘴的肉,朱山只咽了兩回,后一回明顯比前一回更用力。他下巴抬得高高的,脖子伸得長長的,肉進(jìn)了喉嚨,他用勁抿了抿嘴,然后嘴張得大大的。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后,他開始向朱二田說剛才的事。他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牙咬出來的。

  朱二田聽了幾句就覺得好笑,但表面上還是以認(rèn)真的態(tài)度聽完了。朱山說完后,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小子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去我半條命。”

  朱二田拍了拍朱山的肩膀說:“我以為多大的事呢?跟兒子還委屈?就算是委屈,你以前在外人面前受的委屈可比這大多了。因吃肉弄得不痛快,不是個事,比起你偷肉吃那回,就更不是個事。你的命硬著呢。”

  那一年的夏天特別熱,天空大地都是火燎燎的,就連人也被烤得像灶膛里的火剪一樣燙。朱山已經(jīng)連著三四個月沒見過肉了,想吃肉想得快瘋了。那天,他回家時見母親在慌忙地藏著什么東西,再一聞,天哪,是肉,肯定是肉。母親出門后,他在父母房間的床下找到了肉,滿滿一大碗。剛?cè)M(jìn)嘴里一塊,他就像小雞一樣被拎了起來。是父親,父親把他按在長條凳上,掄起扁擔(dān)就打。八歲的朱山奇瘦無比,人家都說他瘦成一根扁擔(dān)了。他渾身上下就穿了件短褲,扁擔(dān)碰扁擔(dān),那真是痛。父親兩眼冒火,下手特別狠,落在朱山屁股上的扁擔(dān)像長滿了刺,一陣陣鉆心的痛,但朱山?jīng)]叫,連哼都沒哼。他的心思還在嘴里的肉上。打吧,只要肉還在嘴里,怎么打都行。他兩只手攥得緊緊的,其中右手里還有塊肉呢。母親在一旁默默地掉眼淚,不敢上前勸父親。左鄰右舍紛紛跑來,但也只是看著,沒人敢阻攔。父親一句話也不說,就是打。在場的人,也都一言不發(fā)。此時的天地間,只有扁擔(dān)打在肉上的聲音。父親生了氣,發(fā)了狠,使了勁,這小子居然沒有鬼哭狼嚎。父親越打越來氣,越來氣就越用勁打。短褲被打爛,撕成了好多根血布條。直到朱山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母親慌了神:“不能打了,你要打死他啊。”父親狠狠地說:“這東西,打死了,干凈。”說歸說,手里的扁擔(dān)卻沒再落下。后來,朱山得意地對朱二田說:“我在吐白沫前,已經(jīng)把肉咽進(jìn)肚了,一點兒渣都沒剩。”那一頓打,讓朱山三四天沒下床,一天到晚屁股朝天趴在床上。有個把月的時間,他走路都不得勁。成年后,朱山再和朱二田說起被打之事還是會難過。朱山說:“那天,我就是一條被剝了皮的狗。”村里人漸漸都不記得朱山小時候被打的事了,要不是他經(jīng)常對朱二田提起,朱二田也忘了。這事朱二田多次提醒過朱山,多少年過去了,沒說頭了??芍焐秸f:“過不去的,我這輩子都過不去的。不和你說,我只能和我自個兒說了,你這是要把我悶死才舒心啊。”只是直到今天,朱山都不知道那碗肉究竟要做什么用。

  有朱二田坐在身邊,朱山漸漸緩過氣來。朱二田說:“裝上肉,我?guī)亢镁?,我們?nèi)ヱR路邊吃肉喝酒,就像當(dāng)年在工地上那樣?,F(xiàn)在有好酒好肉了。”

  “好,好,今天我喝白酒。”朱山邊說邊把剩下的蹄髈裝在盆里。

  天已漸黑,村里的路燈還沒亮。兩個老男人走在路上,一個端著盆,一個拎著酒。雖然腰都有些弓,但走得很歡快。

  責(zé)任編輯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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