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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事(伊 北)

  • 來源:清明
  • 關(guān)鍵字:心事,運(yùn)氣,外賣
  • 發(fā)布時間:2025-05-24 13:44

  不知咋的,買彩票的人沒過去多了,一年前我還沒意識到這件事。我盤下這個彩票站之前,這地方熱鬧得很,人擠人,眼珠子都盯著屏幕,還有人恨不得就住在這兒,把這兒當(dāng)家了,不為別的,就為等一場暴風(fēng)雨般的好運(yùn)氣。然而,等我接手這里,情勢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大概是因為那場大流行病,人們不愿意再聚在一塊了,彩票站不再是做夢人的家,驟然就沒人了。

  一個人坐在柜臺后面的時候,我忍不住多想,我這五十多年過得那叫一個失敗呀!家里拆遷,房子全讓給弟弟們了;夫家拆遷,我也沒占到便宜。沒辦法,沒那運(yùn)氣。夫家拆遷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跟孩子他爸離啦!沒我啥事啦!唯一的小產(chǎn)權(quán)房,還是我用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換的。兒子跟了他爸就很少給我打電話,過節(jié)也不來看我。我五十五歲生日那天,他倒是來了個電話,不是為了祝我生日快樂,而是讓我準(zhǔn)備當(dāng)奶奶,幫忙伺候他那外地的老婆和親孫子。我才不愿受那個罪呢,兒子都指不上,還孫子?于是我借口腿腳不好,婉言拒絕,接著就承包下這個彩票站,算有個自己的事兒做。

  上一任站長也是個中年女人,年齡跟我差不多,她說要回老家,不想再在大城市發(fā)展了。接手后,我準(zhǔn)備做窩打鋪,在這兒養(yǎng)老了。雖然照目前看,這玩意不怎么掙錢,但終究是個活,一點(diǎn)小收入加上村里給的一點(diǎn)退休金也夠生活。雖不及城鎮(zhèn)戶口的人有社保,但對我這獨(dú)身女人來說也能湊合。什么?再婚?我可沒那打算,也不想自找麻煩。我這年紀(jì)再找,是往下找個年輕的呢?還是往上找個老的呢?找年輕的,沒人搭理我;找老的,我犯得著去當(dāng)老頭子的保姆嗎?我就把這彩票站當(dāng)成自個兒的家,偶爾關(guān)門晚了,就在店里的小床上將就一宿。我準(zhǔn)備了個電磁爐,想做飯時就做,懶得動彈時就點(diǎn)外賣,或者走幾步去隔壁那家串串香店點(diǎn)個蓋澆飯。

  開店這一年,我跟左鄰右舍基本混熟了。整條小街南北走向,我的店門朝東。北邊原本是家生鮮水果超市,后來黃了,現(xiàn)在改做旋轉(zhuǎn)小火鍋。南邊是個推拿按摩店,老板是個沉默寡言、黑不溜秋的中年人,大家都管他叫小傅??梢源_定,小傅是“70后”,具體哪年的還說不準(zhǔn),有人說他屬龍,串串香的孫大姐則堅持說他屬蛇(小龍)。

  我每天早上九點(diǎn)開門,小傅比我晚一個鐘頭,但他關(guān)門也晚,冬天十一點(diǎn)才關(guān)門,夏天客戶多,能干到半夜。因為墻壁薄,我知道小傅一般八點(diǎn)多就醒了,好幾次我一到店,就能聽到他在隔壁刷短視頻的聲音。小傅就住在店里,一樓開店,二層小閣樓自住,省了不少房租。挨著小傅那邊是壽衣店,再旁邊是賣古玩和蛐蛐兒的,再往下的路頭就是那個女的,總坐在屋里頭,那活兒咱就不細(xì)描述啦!

  我跟小傅挨得近,他那又是個團(tuán)購提貨點(diǎn),我在網(wǎng)上買東西,時不時就要麻煩人家,一來二去也就熟了。偶爾店里有個重活,搬這弄那的,我還得麻煩小傅,小傅每回都不計較,肯下力氣。飲水機(jī)沒水了,我也去他那兒蹭,他也大大方方。他管我叫馬姐,我管他叫小傅。我老覺得他這個人吧,好是好,但防備心比較重,總跟人保持距離。串串香老板娘孫大姐開玩笑:“馬姐,小傅不會對你有意思吧?”她屬月老的,最喜歡撮合人。我讓她別胡說八道,人家可能有老婆。孫大姐笑道:“這個你放心,他沒老婆,還是個光棍兒呢!你們要真有點(diǎn)小火花,也不犯法!”我皺著眉頭:“光棍兒?是離了還是一直單著?”孫大姐道:“沒結(jié)過婚,還是個小伙子呢。”這消息真讓人意外,小傅怎么著也四十開外了。

  我把自己知道的關(guān)于小傅的信息在腦子里拼湊起來:四十多歲,山東農(nóng)村的,至今孑然一身,一直在休閑娛樂場所干,幾年前出來自立門戶,沒社保。老實(shí)說,這年頭這樣的情況想找個伴兒,不容易。這一年來,小傅沒回過老家。我想著今年過年他怎么著也該回去了。今年過年早,二月就過年了,雪來得也早,剛進(jìn)十一月就來了場大雪,空氣更冷了,可暖氣卻通得晚,雪后才通上,通了之后溫度總上不去。我這屋就是這樣,光聽到管子咕嚕嚕響,跟老煙槍似的,就是做不到春暖花開,我的小發(fā)財樹都被凍死了。

  這天,我不得不去隔壁問問情況,推門一看,卻見小傅店里站著個女人,一身帶大毛領(lǐng)子的豆沙色羽絨服,頭發(fā)油黑,皮膚白凈,眼睛小,顴骨高,一米六幾的個頭,骨架大。她的雙眼皮貼很不自然,陷進(jìn)眼皮里,眼神迷蒙得很,跟沒睡醒似的。看見我來,她微微一笑,沒說話。小傅從店里頭走出來,看到我,似乎有點(diǎn)尷尬,叫了聲馬姐。我直接問:“暖氣熱嗎?”小傅伸手摸管子:“不太熱。”說著無奈地笑笑,又說:“年年都這樣。”那女的突然插嘴:“打市長熱線!”五十年的閱歷告訴我,她絕對不是北方人,不知道是不是口音的緣故,她說話像是含著水,但她不怯生,分析起來頭頭是道。她說溫度達(dá)不到標(biāo)準(zhǔn)就該找市政負(fù)責(zé),每年都交了暖氣費(fèi)的,還說這就是欺負(fù)窮人。小傅聽不下去,終于打斷她:“不是供暖不行,是管子不行,老化了,堵。”女人較真:“管子不行,那不也是供暖的事嗎?”小傅不抬杠,轉(zhuǎn)頭往屋里去。直到我走出店門,他也沒介紹這女的是誰,但都能理解,人在江湖,不問出處。

  這次過后,這女人出現(xiàn)得勤了,每次都在小傅這待上好幾個小時,有時還讓小傅給她揉揉肩、捏捏腿,或者來個全套服務(wù)——按摩帶足療。她總抱怨這疼那難受,看她那勁兒,也是個身子骨不怎么樣的。我偶爾也能在店里撞見她,她跟我話不多,我拿快遞的時候,她就抬一下眼笑笑,頂多扔句“又買東西啦”,然后繼續(xù)刷她的短視頻。也有人給她打視頻電話,她就這么旁若無人地聊,哪怕小傅手上有客人,她也毫不在意,自顧自說著。但她跟小傅似乎沒啥可聊的,她問什么,小傅就答什么,要么是手機(jī)壞啦,要么是不會用支付寶啦,要么是不懂得怎么簽到啦,要么想讓小傅幫她墊付啦……小傅雖然耐心,但我總覺得這所謂的“親戚”,不親。有一回我跟串串香孫大姐聊起這女的,孫大姐說:“白姐?。磕强墒莻€人物。”我一聽有料,趕忙詢問。孫大姐說:“就是一個特厲害的姐姐。”我問:“小傅跟她啥關(guān)系?”孫大姐說:“姐弟。”

  “口音不像。”我戳破了。

  “表姐吧,反正挺近的。”

  孫大姐這么一說,我也就不再追問,而且這事跟我也沒關(guān)系。

  年前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來查了一趟,說以后不準(zhǔn)在店里住宿,規(guī)定了整改時間,年后必須到位。這讓我有些為難,我這小閣樓上明明白白擺的住家模樣,這么一查,我也沒法住了。開春,我打算去找小傅請教如何應(yīng)對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的檢查,他是常年住店的。上午十一點(diǎn),我推門進(jìn)去,屋里暖烘烘的,我喊了聲“小傅”,沒人答應(yīng)。聽到樓上有動靜,我往前走了幾步,到樓梯口站住。“小傅?在嗎?”我小聲喊著,還是沒人回應(yīng)。樓上傳來淡淡的艾草香。我調(diào)轉(zhuǎn)身子,準(zhǔn)備退出去,可好奇心又驅(qū)使我往前走了兩步——閣樓入口處的一雙粉色皮鞋赫然擋住去路。我覺得情況不對,趕緊撤退,剛到門口,小傅回來了。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問他怎么應(yīng)付檢查的。小傅說:“把床收了就行,你就說你沒住,中午休息用的。咬死了就行。”我問:“那你這兒呢?你上面可是全套。”小傅笑著說:“那是理療床,客人做艾灸用的。”這理由聽著挺硬氣。不過,我可是一輩子遵紀(jì)守法的老實(shí)人,也懶得撒謊扯皮,反正我有家,就是遠(yuǎn)點(diǎn),閣樓上我就搞個折疊床,隨用隨收,干脆利落。

  那天我正站在門口抽煙,那人高馬大的女人又來了。她看我店門口掛著喜報,笑道:“哎喲姐,您這可是福地,中這么大一注。”“五萬塊的刮刮樂,算不上啥大獎。”我回了個笑臉,隨手遞過去一支煙。女人接了:“我不抽,我?guī)托「凳樟恕?rdquo;又說:“馬姐,瞧您這拿煙的架勢,老江湖!”我心頭舒坦,嘴上依舊謙虛:“啥老江湖,老廢物罷了。”后來聊得多了,我知道了這女的姓白,南方人,一會兒說是貴州的,一會兒又說老家湖南的,反正跟小傅家隔著大半個中國,但她強(qiáng)調(diào)自己確實(shí)是小傅的表姐,鐵鐵地沾著親。我比她大,她叫我馬姐,我就叫她白姐了。出門在外,大差不差,反正都是個“姐”。她還說去年在超市上過班,太累就辭職了,她住在小王莊,時不時來看看弟弟。她跟我一樣離過婚,也有個兒子。這天聊著聊著,白姐忽然嘆氣:“我這弟弟,就是太老實(shí)!但凡心要狠一點(diǎn),早發(fā)財了!以前多少老板要投他,跟他合伙干,他就是猶豫!仗著自己有點(diǎn)手藝,不貪大,但這年頭,就得大刀闊斧,不能這么小打小鬧!靠自己一個人按,啥時候是個頭?”白姐一激動,眉毛都豎起來了。她忽然問:“馬姐,沒見您老伴來過?”這問得有點(diǎn)不禮貌了??晌译m然尷尬但也敞亮,哈哈一笑,直接說沒老伴。白姐皺皺眉頭咧咧嘴:“跟我一樣?”

  “對,咱倆一樣!”說出來就不尷尬了。白姐又嘮嘮叨叨分析,說這年紀(jì)再找人,就是自找沒趣,去伺候老頭子,當(dāng)免費(fèi)保姆,哪有那閑心。我覺得她說得在理。因為相似的處境和命運(yùn),我跟白姐相見恨晚,偶爾,她也會從按摩店踱步到我的彩票店來閑聊,不過她從沒買過彩票,她不感興趣。

  白姐有時會給我?guī)С缘模约鹤龅?,但我?jǐn)慎,怕吃壞肚子,婉拒了她的好意。白姐還想跟我學(xué)普通話,我倒樂意教,可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學(xué)了不久就放棄了。有一天,白姐忽然向我推薦減肥產(chǎn)品,我渾身一緊,心想這一天終于來了,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就容易被拉下水。“妹妹,”這會兒我叫她妹妹了,“不是姐不支持你,是算命的說了,我這一身肉是命里帶的,不能減,減了運(yùn)氣就不好。”白姐信這套,也就不再強(qiáng)求。但沒幾天,她又來推銷鼻炎藥。鼻炎一直是我的煩惱,去醫(yī)院治了多少回還是反反復(fù)復(fù)。醫(yī)生建議我做手術(shù),我死活不肯。這會兒白姐這么力薦,我可沒辦法不給面子了,于是要了幾百塊錢的。結(jié)果柳絮飄的時候,我那噴嚏照樣跟打雷似的。白姐進(jìn)進(jìn)出出聽到了,只是笑,并不覺得尷尬。我腰疼病犯了,找小傅幫忙調(diào)理的時候,白姐私自做了小傅的主,堅決不讓我給錢。那我可不干,兩個人在店里差點(diǎn)沒掐起來。我說:“不是,白姐,你聽我的,開門做生意就得收錢,你要真不收,財神爺都得繞道走。”白姐道:“哎呀,這都鄰居,又是朋友,不算外人,舉手之勞。小傅在這支個門臉,還得靠大家照顧。”我忙說:“照顧啥呀,我自身都難保。”白姐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再怎么著,馬姐,您是這兒的老人了,您一個指甲蓋也夠我們掙一輩子。”我不承認(rèn)這種說法。白姐又說:“好歹您有房子,有自己的窩,這就比我們強(qiáng)多了。”的確,我也就這點(diǎn)優(yōu)勢了。

  連著按了兩天,效果顯著。第三天一早,我又去小傅那里。白姐沒來,店里已經(jīng)有客人。一個長頭發(fā)、描著粗眼線的中年女人站在理療床邊,一半大孩子趴在床上,小傅正耐心地給他捏脊。“忙嗎?”我招呼一聲。小傅抬頭看到我,說還有二十分鐘。我趕忙說不著急,過會兒再來。二十分鐘后,我再推開門,那中午女人正在幫孩子穿鞋。老實(shí)講,這也是我佩服小傅的一點(diǎn),他對時間的把握極其精準(zhǔn),無論是按全身還是做局部,只要制訂了方案,他就一定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我微笑著向女客人打招呼,邊說話邊坐到另一張理療床上,小傅已經(jīng)換好了藍(lán)色的一次性床單。我俯身將頭放進(jìn)床板的洞中,小傅搓了搓手,開始為我治療。

  說實(shí)話,我體驗過不同手法的推拿,小傅的手法堪稱精湛,關(guān)鍵他肯下苦功,從不偷懶,全程手指發(fā)力,不借助手掌或者胳膊肘省事兒。從第一秒到最后一秒,他都保持一定的節(jié)奏,完全的老黃牛精神。每次推拿都能讓人好好睡一覺。我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意識飄忽,跟坐在船上遇到大霧似的,恍惚間,感覺有人推了我一把。我醒了,重回人間。“轉(zhuǎn)過來。”小傅下令,我趕緊翻過身,跟電餅鐺上的厚肉餅似的。小傅開始揉我的胳膊,我們面對面了。

  其實(shí)這也挺尷尬。趴著,頭朝下,不用眼對眼,不必刻意找話題,但躺著或者坐著時,似乎要求我們得聊點(diǎn)什么。這次的話題是我發(fā)起的。

  “那女人來了幾次了吧?”

  “辦了卡。”

  “給孩子推的?”

  “對,小孩脾胃不好,老吐。推推好些。”

  “那大姐年紀(jì)看著不小了,孩子才這點(diǎn)大。”

  我這么一說,小傅笑了笑,沒吭聲。我不明白這笑的意思,追問他怎么了,小傅這才說:“人家是奶奶,不是媽媽。”天,原來如此!當(dāng)媽媽確實(shí)老了點(diǎn),當(dāng)奶奶又過分年輕!我不由得感嘆,雖然我也是當(dāng)奶奶的人了,可是我這奶奶看著都名不副實(shí)。我感嘆了兩句。小傅的感嘆比我還大:“人家那么年輕,孫子都抱上了,我這兒子都還沒影呢!”

  這話頭引出來,那就是我的主場了。“想找個啥樣的?”我開始媒婆附體。

  “不想這事兒。”小傅憨憨一笑。

  我替他著急:“別?。∧銊e不想,你得想,還得大大方方地想。你心都不想,事咋能成呢?”小傅可能被我這一通話嚇得不敢說話了。我換了個方向勸:“弟弟,你放心,姐幫你留意。”我這純屬大話了,我能認(rèn)識幾個人?周圍那些個全是不靠譜的。小傅拖著調(diào)子說了聲謝謝。我刨根問底:“弟,這大事你咋不早點(diǎn)上心呢?還等到現(xiàn)在!”小傅難為情,手上節(jié)奏都亂了:“過去忙,沒顧上,等顧上的時候,晚了。”我給他鼓勁兒:“說晚也不晚,男人四十一枝花,正是時候!”店里又開始上人了,這會兒來了個小老太太,聽口音是本地人。她給小傅帶了點(diǎn)江米條、大麻花,直夸小傅手藝好,揉好了她的腰腿疼。我也給小傅捧場,晚上我叫了一盤烤串給他端過去。小傅手上有活兒,一個少說有兩百斤的大哥趴那兒,肉山似的,紋絲不動,還打著呼嚕,小傅干得吃力,每下一指都跟愚公移山似的。過了半小時,客人做完走了。小傅又把一盤烤串給我端過來了。我趕忙從柜臺后邊繞過來:“哎呀小傅,你吃呀,微波爐熱熱,還是說你要炭火的?我?guī)湍氵^過火。”小傅忙說不用,但我送佛送到西,還是給端去串串香店過了火?;貋淼臅r候,小傅已經(jīng)擺了幾片瓜、一盤炸麻葉、兩聽啤酒,他還給我遞了根煙。

  小傅來咱這十多年了,剛開始在市里的大會所干,那時候生意好,大家都愿意消費(fèi),小傅年輕力壯,能熬,跟了兩個師傅,加上長期實(shí)踐,水平蹭蹭漲。小傅放言,到他手底下做推拿的,就沒幾個不滿意的。“像那大哥,那一身膘,一般人根本摁不動他,但到我這他就辦卡。”小傅頭一回這么眉飛色舞,“像他這樣的,按得多啦,什么場子沒見過?你只要一上手,他就知道行不行。”我贊嘆道:“手藝人,還得靠手藝,像我們這種沒手藝的,就差點(diǎn)意思了。”小傅大聲道:“哎呀,馬姐,這么說吧,命好,比什么都重要。”小傅還說他的客戶遍布世界各地,我起初不信,但他說得有鼻子有眼,我不得不信。比如,他曾經(jīng)去過格魯吉亞,給一個導(dǎo)演推拿——那導(dǎo)演在中國享受過服務(wù),后來出路費(fèi)請他去的。再比如,大流行病開始之前的每年夏天,他都要服務(wù)一個俄羅斯來的私人旅行團(tuán),但這幾年生意差,沒人來了。

  小傅老家也沒啥人了,上頭有個姐姐,還有個老母親跟著姐姐過。我問他八月十五回不回家,小傅說不回了,來回折騰,錢都砸在路上了。雖然我不認(rèn)為回趟老家的路費(fèi)是筆大開銷,但小傅節(jié)省是真的。他從不點(diǎn)外賣,去串串香吃飯都少,就在電磁爐壞了那會兒,去吃過幾頓蓋澆飯。平常他就在通往閣樓的拐彎處自己做飯。一兩平方米不到的地方,簡直是個多功能室——既是廚房又是洗手池,還擠了個洗衣機(jī),洗衣機(jī)上擱著臺電腦。對了,小傅愛炒股,他和我討論過幾次。一談起股票,他就神采飛揚(yáng),儼然大學(xué)教授,什么市場走勢、個股分析、新聞熱點(diǎn)、投資策略,一套一套的。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我連K線圖都看不懂的時候,就不再啰嗦了。

  立冬過后,專家就開始預(yù)測,說這會是個異常寒冷的冬天,那么暖氣就特別重要了。不知是群眾投訴還是政策變動,市政早早開始檢查管道,我們這排的老管子全部免費(fèi)更換。老管子拆了,新的還沒裝,我跟小傅共用的墻壁上多了些透光的孔,調(diào)皮的孩子還從那洞孔里眨眼睛呢。

  這天晚上將近十一點(diǎn),我還沒關(guān)門。隔壁傳來女人的聲音,聽口音,應(yīng)該是白姐。偶爾小傅也回應(yīng)幾句。剛開始白姐聲音不大,我聽得不真,后來她幾乎嚷起來:“你只要投,就穩(wěn)賺不賠!都是有保障的,我多少姐們都在里頭,月月有利息,美得不要不要的!”小傅輕咳了一聲。白姐又講:“還是說,十萬你都拿不出來?”小傅講話了:“拿肯定是拿得出來,但現(xiàn)在這玩意兒不穩(wěn)定,萬一……”白姐斬釘截鐵:“沒有萬一!就不可能有這個萬一!”我大概聽出點(diǎn)門道,瞬間對白姐好感盡失,你騙誰也不能騙小傅呀,小傅賺錢多不易!都是血汗錢!

  第二天快到中午,我在小傅這還有十分鐘下治療,白姐又來了。一到就問小傅中午想吃啥,她給做。明顯糖衣炮彈。小傅說隨便,她提議炒個肉絲。說著就從冰箱里拿出肉,放進(jìn)微波爐里化凍。微波爐轉(zhuǎn)動時,她探頭問:“上午幾個人呀?”小傅說就馬姐一個。白姐立即說道:“看看,晚上沒人,下午沒人,上午沒人,這樣下去怎么弄?小傅,真不是你不努力,更不是你手藝不好,是環(huán)境走到這一步了。”小傅沉默不語。白姐加重語氣:“小傅,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小傅還是沉默。實(shí)際上,小傅聽力不太好,跟他說話,第一聲容易聽不見,得說第二遍,他才能接收信息。但有好幾回,我跟小傅站在門口抽煙的時候,我說第一聲他就聽到了。所以不好說,小傅有時候是真沒聽到,有時候也是演戲。比如現(xiàn)在,白姐說話他就基本聽不到,那就是演戲。白姐收拾著洗衣機(jī)旁邊的佐料,發(fā)現(xiàn)缺醋,便跑出去買了。我坐在理療床上,忍不住提醒小傅別買亂七八糟的金融產(chǎn)品,容易掉坑里,血本無歸。小傅大聲說肯定不會上當(dāng)。

  我見縫插針問:“小傅,別怪馬姐多嘴,你這姐姐到底啥來路?”小傅一愣,道:“過去在超市上班,也干過美容……”我打斷他:“不是……她真是你姐姐嗎?”

  “是。”小傅迅速回答??磥碛泄适?。

  “那就行了,”我斜眼觀察小傅的反應(yīng),“不過也難說,現(xiàn)在親戚坑人的也不是沒有。”

  小傅說:“那玩意兒我肯定不能買。”

  我又問他,白姐現(xiàn)在干啥,小傅說她目前休息,正在找工作。太累的干不了,賺得少的又不想干。

  我看她也是懶,到哪兒都一躺,跟沒骨頭似的。真要這樣,干嗎不跟路頭上那位學(xué)呢,躺著賺。

  這一年的暖氣到來之前,我們這排的門面租約都到期了。房東果然漲了房租,我勉強(qiáng)接受了。小傅旁邊的壽衣店也繼續(xù)開,但隔壁的古玩店關(guān)門大吉了。我旁邊的水果店也收攤子走人。店主小劉是個快五十的男人,還算有點(diǎn)人情味,我平常沒少順?biāo)业乃?,他要走,我自然要請一頓。單請有點(diǎn)沉悶,我拉上小傅,我們仨到串串香撮一頓。小劉舉著鐵釬子,燈光照射下,他臉皺得跟老橘子皮似的。小劉抱怨:“這生意沒法干,全給房東累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接話:“大家都是硬撐著,糊口而已。”小劉對小傅說:“小傅那應(yīng)該還行,我看一直上人。”小傅搖頭:“也不行,我可能也要走了。”我驚了一跳,他冷不防這么一說,我還有點(diǎn)舍不得。我追問情況,小傅說房東不讓步,房租要漲,還要求半年一簽,這種簽法明顯是想頻繁漲價。我抱不平道:“憑啥呀!你這是長久生意,起碼一年一簽!沒聽說過干生意還半年一簽的!太不穩(wěn)定了。你就咬死,別讓步!”我這間門面跟小傅那間是兩個房東,但我大概知道小傅那主兒是個十分矯情的中年離婚男,難纏得很。“你要談不下來,我?guī)湍闳フ?!我還就不信了!這天底下就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小傅聽我這么說,千恩萬謝,敬了我好幾杯。還別說,我馬姐一出馬,這張老臉還真管點(diǎn)用——房東過去在我們村待過,能敘上老根,我再說點(diǎn)奉承話,他就軟化了,同意一年一簽。小傅想兩年一簽,我兩邊勸著,各退一步,最后定下一年半,租子不許漲。這事就這么成了。

  不用走了,小傅高興壞了,于是打算重打鑼鼓另開張,把那小閣樓也好好整整。二樓原本只能擺張床,重新吊了板子后,徹底成復(fù)式結(jié)構(gòu)了。樓上跟樓下面積相等,各擺兩張床。樓下還加了把足浴椅,樓上添了個小柜子。他還在店里修了個廁所,就在樓梯旁邊,沒窗戶,但安裝了換氣扇。廁所裝修得挺講究,貼了暗綠印花墻布。至于空調(diào)、電飯鍋、電磁爐、洗衣機(jī)、水池,還有炒股用的電腦,所有生活所需品都整齊地放在樓梯口。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

  又入冬了,小傅這來了個“師弟”小吳,半盲人,三十出頭,在小傅這接生意。他早上來,晚上走,沒有單的時候,就坐在店里最里頭的床邊,或者在廁所旁邊的布簾后頭守著。據(jù)小傅說,師弟在這兒,是按比例分成,多做多拿。但小吳初來乍到,沒什么客源,人多的時候,小傅會幫他推業(yè)務(wù),可客人們見到有健全的推拿師傅,自然不大愿意選擇有視力障礙的。小吳給我按過一次,老實(shí)講,那功力跟小傅比還是有一段距離。沒活兒的時候,小吳就坐在那看短視頻,臉上的表情總是緊繃繃的。特別是白姐在的時候,他那緊張感立馬增加一倍,鼻子都有點(diǎn)抽抽兒,嘴角也朝一邊歪。白姐幾乎不跟他說話,當(dāng)他不存在。她來了就跟回自己家似的毫不客氣,喝水,吃東西,看短視頻, 哈哈大笑。有一回小吳實(shí)在受不了白姐的聒噪,忍不住提了一句:“姐,能小點(diǎn)聲嗎?”白姐哦了一聲,聲音小了,但很快又恢復(fù)原樣。

  白姐來我店里的時候表達(dá)過對小吳的不滿,她認(rèn)為小吳對噪聲的敏感,主要是視力不好造成的。白姐說:“他看不見,只能靠聽,過分敏感,一點(diǎn)兒聲他都受不了。”但打心眼里,我跟小吳一樣,并不認(rèn)同白姐的做法,開門做生意,環(huán)境很重要,你這樣喧嘩,客人啥感受?這次忍了你,下次還來不來?這影響的是小傅的生意。

  一天,我到小傅那接水,小吳坐在里頭,布簾子擋著,我沒注意到他,等我接完水喝了一口,他才跟我打招呼。我嚇了一跳,問小吳好,說你怎么不出聲。小吳說自己不小心睡著了。我隨口問:“生意怎么樣?讓傅老師多給你引薦點(diǎn)客源,慢慢也就做起來了。”這純屬沒有依據(jù)的鼓勵。小吳禮貌道謝。我又問:“小傅呢?”“出去了。”他最近總出去。“忙啥去了,不做生意了?”我接著問。小吳冷笑道:“這我就不清楚了。”又說:“我在這兒估計也待不長了。”我連忙勸小吳別想不開。話雖如此,又覺得實(shí)在多余,去留都有定數(shù),我又何必非勸人家留下來呢。不過我還是本能地勸和不勸分,繼續(xù)說漂亮話,兩頭夸。小吳倒實(shí)誠:“不是我不想干,是實(shí)在沒辦法待!”停了一下,又說:“那女人就是個禍害!”我沒接茬。一時間房內(nèi)靜得出奇。他顯然是在說白姐。用“禍害”這個詞,可見他跟她矛盾已深。我又喝了兩口水,試圖緩解尷尬氛圍:“小吳,你聽我的,別硬碰硬,老話講,疏不間親,人家畢竟是親戚,你這再好也是外人。”小吳冷笑:“什么親戚?你真信?有這樣的親戚嗎?我眼睛是不好,但我不聾不瞎!但凡我真聾真瞎,可能也就繼續(xù)待下去了。”這話里內(nèi)容可豐富了,我著急一探究竟,推拉門被拽開,小傅回來了,我也就不好再問。

  小吳掛在墻上的白大褂終究留了下來,吃豬腳飯滴上去兩塊圓形的褐色湯汁跟一對眼睛似的,呆呆地注視著店內(nèi)的一切。我還常去小傅的店,腰疼好多了,但我愛借用他的廁所——年紀(jì)大了,夾不住尿,天冷更是懶得跑公共廁所。作為回報,我在網(wǎng)上買東西時總會給小傅帶點(diǎn)兒。

  冬至這一天,我兒子生日,我這當(dāng)媽的送了他一疊刮刮樂。這層關(guān)系我得維護(hù),畢竟是親兒子,我不考慮現(xiàn)在,也得想想未來呀,人都會老,總有動不了的那天。我現(xiàn)在對兒子好,將來他不管怎么說也不至于完全丟下我不管。當(dāng)然,我的想法還是樂觀了,別說我這種沒怎么帶過兒子、沒怎么培養(yǎng)感情的,就是天天在跟前,那不孝順的孩子也多了。我跟小傅討論過這事,說這話的時候,小傅正做艾灸,艾煙繚繞,弄得屋里跟仙境兒似的,小傅趕緊開換氣扇。他聽完我的抱怨,說:“親生的還是不一樣,就算將來住養(yǎng)老院,外頭有個兒子,里頭工作人員也得有個忌憚。”小傅走到門口把推拉門開到最大,然后轉(zhuǎn)身收拾東西。最近我看他說話的時候頭總是微微搖晃。我知道老年人容易得這個病,沒想到小傅也這樣了。推拿這活兒,耗精氣神。但我沒點(diǎn)破,別人的難事,裝作看不見為妙,畢竟我也操不上心。我故意問小傅:“白姐最近怎么沒來?”

  “也來,你可能沒注意,她忙。”

  “忙啥呢?”

  “忙著掙錢呢。”

  雖然錢難掙,但是過去總有農(nóng)民工常來我的彩票店,今年明顯少了許多。我打聽到原來好多打工的都回老家去了。我延長了營業(yè)時間,勉強(qiáng)維持生計。這天,我沒回村里,晚上十點(diǎn)多關(guān)了門,打算在店里湊合一宿。突然,有人敲卷簾門,我開門一看,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老朱,這潑皮咋找到這兒來了?我只好讓他進(jìn)來。這人一進(jìn)門就不老實(shí),嘴恨不得貼到我臉上。我不同意,在這兒搞不雅,太不美好了,我雖然老了,但對生活還是有要求的。真正美好的事,至少應(yīng)該有一張正兒八經(jīng)的床。老朱哄我說這次先將就,他伸手就來了。我一把推開他,毫不客氣地說:“老實(shí)點(diǎn)!一分錢不花就想吃甜頭,天底下沒那么便宜的事兒!”老朱也惱了,指著我罵:“瞧瞧你那樣,值那個價嗎?”一來一回,聲音越來越大,我跟老朱動了手,抄起板凳往他身上砸,老朱推開卷簾門往外逃,小傅正站在外頭。

  “馬姐,沒事吧!”小傅朝我喊。我羞得沒臉見人,躲在屋里,說沒事。這把年紀(jì)了,還鬧出桃色新聞,真是丟人。“他非說自己中了獎,在這兒鬧呢。”我給老朱扣了個罪名。老朱也要臉,灰溜溜走了。白姐卻從小傅店里出來,笑得跟朵石榴花似的。我走出店門:“呦,白姐,還沒走呢?”白姐答得干脆:“電動車沒電了,剛充好。走不走?捎你一段?”我恭敬不如從命,收拾好東西,坐上她電動車后座。耳邊風(fēng)聲呼嘯,白姐大聲說:“哎呀,正常!人都有七情六欲!”好家伙,還真葷素不忌,跟我談上這個了!也是,走江湖的人,哪在乎什么男盜女娼。

  不過,自從我這點(diǎn)“緋聞”爆出來后,白姐和小傅似乎把我列為了自己人。白姐來得更勤了,小傅店里呢,經(jīng)常鎖門,而且總愛從里面反鎖。晚上自不必說,有時候中午也鎖。那位兩百斤的大哥敲了好幾回,沒人開,他便撥打門上的號碼,手機(jī)鈴聲從二樓傳出來,卻始終無人應(yīng)答。我知道小傅在里面,我能聽到聲兒,還能嗅到味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有時候是香水味兒,有時候是艾煙味兒。我跟串串香孫大姐隱晦地透露了我的觀察,孫大姐說:“你管他呢,人家樂意,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又不犯法。”我心里幾乎能確定,小傅和白姐不是親戚,沒有血緣關(guān)系。

  夏天濕熱,再加上吹空調(diào),我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又犯了,連帶著肩周炎也犯了。眼周神經(jīng)失調(diào),我只好在右眼瞼貼了一小塊白紙壓著。

  小傅說我受了涼,幫我做了隔姜灸。我靜靜躺著,閉著眼,不一會兒,門響了,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白姐。她手重腳沉,一見我這樣就笑道:“哎喲,馬姐,面癱啦?”這倆字兒真刺耳。白姐不肯放過諷刺我的機(jī)會:“這麻煩,難治!還不能喝稀飯。”小傅糾正:“就是眼不能眨,嘴沒歪。”要不是顧及場合,我真想罵人。

  其實(shí),我早感覺到白姐對我態(tài)度的微妙轉(zhuǎn)變,她總是半開玩笑地貶低我。剛開始我不理解,為啥突然這樣?后來大概懂了,可能人家覺得我跟小傅有啥,所以吃醋了!

  火慢慢往下燒,我臉上銅錢大的地方越來越燙,我示意小傅,他連忙幫我調(diào)整位置。白姐推門出去接電話,門沒關(guān)嚴(yán),斷斷續(xù)續(xù)能聽到說話內(nèi)容,什么要去婦幼掛號啦,看看婦科。接完電話,她又進(jìn)來問小傅移動支付怎么用?白姐表面“請教”,實(shí)際就是想讓小傅花錢。我越來越覺得她跟路頭那女人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只不過人家是明目張膽,她在這兒裝模作樣罷了。她偶爾還發(fā)表一大套理論,“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是她的口頭禪,但每次都沒人搭理她。

  下第一場雪之前,小傅把壽衣店旁邊賣古玩的小店面租下來,簡單裝修了一下。白姐來了,一起來的還有她的兩個姐妹,都是半老徐娘,天南海北的口音,說不上來的那股勁兒,看著就不像干事兒的人。她們仨聯(lián)合,連帶小傅這股東,開了個養(yǎng)生美容館。什么都做:艾灸、推拿、美容,應(yīng)有盡有,但沒一個真正懂行的。仨娘們都是懶人,要手藝沒手藝,要態(tài)度沒態(tài)度,剛開業(yè)還有點(diǎn)熟人捧場,半個月后,店門就門可羅雀了。

  白姐抱怨過幾回,怪地點(diǎn)不好,說隔壁就是賣骨灰盒的,不吉利。另一邊呢,是做無本買賣的,也是個沒法正大光明做生意的。我?guī)缀跏潜谎核椭硎苓^這仨人的服務(wù),白姐的大姐——一個東北大媽,親自上陣給我做足療,那叫一個糟心!天冷,她偏不關(guān)門,小風(fēng)颼颼,腳一泡,出汗了,更難受。我讓關(guān)門,大媽說我體虛。

  水盆端上來,半熱不熱的,那大媽姍姍來遲,一雙雞爪子似的尖瘦手,根本比不了小傅的肉手。她一邊做一邊聊,還追問我過去那點(diǎn)兒破事:“怎么跟丈夫離的?跟兒子還走動嗎?跟兒媳婦談得來嗎?孫子長得像誰呀?”我看在小傅、白姐的面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著,如坐針氈地熬了一個小時,總算到點(diǎn)了。這大媽還厚著臉皮問:“姐姐,妹妹這手藝還行吧?舒服吧!記得好評啊!”我氣不打一處來,可又不能發(fā)作,因為據(jù)說這大媽也是個苦命人。我就當(dāng)做善事了。不到三個月,這店就關(guān)門了。經(jīng)濟(jì)不景氣,盤不出去,小傅扛了房租。

  又是新年了,這一年我依舊無處可去。娘家爸媽都去世了,親戚也越來越少?,F(xiàn)在人都現(xiàn)實(shí),因為不肯出錢出力,我兒子也不待見我。這條線我暫時不想了,所以只能寄情于工作。年三十中午關(guān)門,下午回去睡一覺,晚上看春晚連帶喝點(diǎn)小酒。年初一上午,我就又開門營業(yè)了。難得,小傅竟也沒走。我一身大紅衣服站在他門口,門一開就作揖拜年。小傅也跟我說:“新年好!”我問他怎么沒回家,他說沒搶到票,過完年再回也是一樣。我思緒亂飛,道:“也是啊,農(nóng)村孩子多,過年回去,那壓歲錢都得不少。”小傅咧嘴笑,說沒孩子是個虧本買賣。他給了我一大瓶老家寄來的麥芽糖和兩沓煎餅。我拿人手短,就打算年初二中午請小傅下館子吃頓好的。

  年初二一早,我店里上人了,小傅那還是沒人。將近十一點(diǎn),一個粉紅色的身影進(jìn)了他的店,接著隔壁就傳來吵嚷聲。“不是……小傅,你不能這樣……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一毛不拔?我這是為了誰呀,我這么大年紀(jì)了我容易嗎?這錢你不出你都不是人!”有戲!我趕忙站起來,耳朵湊著墻上粘著透明膠的孔聽。小傅囁嚅:“我沒說不出……這不沒到時候嗎……”女人怒道:“啥時候是到時候?你告訴我啥時候是到時候?只要結(jié)果,不問過程?沒過程哪來的結(jié)果?你好意思嗎?要真這樣,我去告你強(qiáng)奸!”小傅急了:“我也沒干什么……”女人接著罵:“還沒干什么?還想干什么?大過年的,要這么鬧心嗎?你可別氣我!現(xiàn)在我身上有兩條命……”小傅說:“你先別急……”女人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jī)會:“誰急啦!是你急吧!我急什么呀?我有兒子!到底是誰急!”當(dāng)啷一聲脆響,玻璃碎了,八成是火罐。這還動上手了,我可看不下去了,趕忙沖出去,一把拉開店門:“怎么回事呀!這么大動靜!”女人猛回頭,是白姐。她今兒抹得格外鮮亮,大概因為感冒,嗓音粗了。我喲了一聲:“妹妹,新年好。”白姐的氣并沒有消,惡狠狠地對我說:“馬姐,麻煩你出去行嗎?這是我們家務(wù)事,你別管!”我被懟得很不舒服,俠義之心頓起。我單手叉腰,聲大氣粗:“誰的家務(wù)事也不能打人。”白姐來火了,她擼起袖子:“不是……跟你有關(guān)系嗎?你算哪根蔥??!”眼看就要動手,小傅連忙攔在我倆中間,哀求:“馬姐,沒事兒,真沒事兒。”這是要送客了。我實(shí)在沒辦法在這兒站著了,只好窩一肚子火,憤然離場。我一走,白姐又在店里充霸王了,那罵的真難聽,我都覺得她不是個女的。關(guān)鍵是她罵,小傅也就聽著,怎么就這么沒氣性??!簡直不像個男的。她足足罵了半個小時才消停下來,哐當(dāng)摔門而去。

  晚上我請小傅去吃串串香,他先是不肯,我又盛情邀請,終于把他拽出店門。在飯館坐下后,我遞筷子,擺碟子,語重心長地說:“小傅,你脾氣也太好了。”小傅干笑笑,露出煙草熏黑的牙,尷尬得很。“有事兒說事兒,她罵什么呀?”我抱不平。小傅道:“她就是脾氣急。”嚯,還給那女的找借口呢。我追問:“到底啥事兒呀,這么吱哇亂叫的?”

  “借錢。”

  呵呵,果然。這種女人,還能有啥正經(jīng)事。

  “給了嗎?”

  “給了一點(diǎn)。”

  “一點(diǎn)是多少?”我不知趣地刨根問底。

  “沒多少。”

  “借了干嗎使呀?”

  “大外甥工作了,要買房子結(jié)婚,挺急的,大姐找我周轉(zhuǎn)點(diǎn)兒。”

  我一聽就來火:“不是……你自己還沒房子呢,還給別人周轉(zhuǎn)?大外甥跟你毛關(guān)系?兒子都指不上還外甥!”

  “就這一回,也沒下次了。”

  還想有下次?禿子頭上拔根毛,再來就光蛋了。于是我苦口婆心勸道:“小傅,別人不知道,馬姐我這天天看著,你掙錢多不容易啊,真不能往無底洞里扔,還得留著養(yǎng)老呢。”這話題有點(diǎn)沉重了。我們都是身后沒人、腳下沒根的主兒。

  孰料還沒出十五,白姐又來了。這回直接沖進(jìn)我店里,紅指甲蓋敲敲玻璃柜面:“來幾張。”她要刮刮樂。我沒給她好臉:“哪個?五塊十塊二十塊?”白姐嘴一撇,笑得跟喇叭花似的:“那必須二十的呀!來十張。”呦,有喜事,出了大血了。我調(diào)侃她:“怎么?撿著金子啦?”白姐道:“我倒想!剛從娘娘廟回來,懂行人說,我今年走偏財運(yùn)。”這也信,天真。我踢把凳子到她屁股底下,把硬幣丟給她,敦促她揭開謎底。白姐不含糊,趴桌板上低頭猛刮,一會兒叫,一會兒笑。到倒數(shù)第二張時,她突然站起來,對著門外的光瞅半天,又喊我過去看。“馬姐,你看看,這是中大獎了嗎?”天吶!這女人竟中了五千!成本兩百凈掙四千八!白姐隨即大笑,小傅也被引過來了。白姐手舞足蹈地嚷:“小傅,我中了五千!一個跟著一個來,好事它就得成個雙!”

  中午這頓白姐不請就不像話了。但她不想在串串香湊合,我知道她討厭孫大姐,不愿意照顧她的生意。于是,我們?nèi)チ烁浇罡邫n的餐廳,點(diǎn)了一桌子菜。我坐一邊,小傅和白姐坐我對面,不經(jīng)意看過去,這倆人還真像夫妻。我故意問白姐:“妹妹,還打算再找嗎?”白姐愣了一下,說:“找啥?再過幾年,我都能抱孫子了!干嗎找那不痛快,我當(dāng)初離婚的時候就立了誓,這輩子我白蓮鳳,就一張結(jié)婚證。”我又轉(zhuǎn)向小傅:“小傅呢?”小傅嘿嘿干笑,給我夾了塊干炸帶魚。白姐接過話茬兒:“小傅才多大,男人四十一枝花,他肯定要找呀。”又拋問題給我:“馬姐,你是不是也有想法?上次那人,那叫一個猴急。”一句話把我整害羞了。還沒等我辯解,白姐繼續(xù)說:“還是說,馬姐對小傅有什么意思?”小傅急得拍她胳膊。白姐嘴不收:“也沒差幾歲!”又對著小傅說:“跟馬姐好,你只有賺沒有虧,人家可是在這兒有老根兒的!真要成了,兩家店并一家店,多美!”我臉皮逐漸厚起來,笑著回應(yīng):“小傅跟我不合適,我年紀(jì)大了,沒辦法傳宗接代。”白姐一下激動了:“哎喲喂,看保養(yǎng)吧!我在南方的時候,我們那老板娘五十歲了還得了個老疙瘩呢。”我摸著脖子自嘲:“我也有個‘老疙瘩’——甲狀腺結(jié)節(jié)。”“你在南方混過?”我順勢問她。白姐來勁兒了:“按那懂行的說,我這命,適合南方不適合北方,南方屬火。想當(dāng)年,一晚上開三五萬的酒水也不是沒有過……”我聽了詫異:“酒水?什么買賣?”白姐窘在那兒,沒正面回答,反倒問我要不要喝點(diǎn)酒。我心情不錯,來者不拒。小傅卻說白姐不能喝酒,他陪。我和小傅三杯下肚,我倆沒暈,白姐話匣子卻打開了。她勸我要和小傅相互關(guān)照,還說她就這么一個弟弟,老實(shí)本分……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倒出來。飯后,她又非拉我們?nèi)バ『舆吜镞_(dá)。

  河面結(jié)冰了,一路往南延伸,宛如一條垂死的蒼龍。幾只怪鳥在冰面上蹦跶,見我們來了,撲騰著翅膀飛走了。冷風(fēng)呼嘯,白姐偏不怕冷,頭巾也解開了,站在河邊雙臂展開,跟泰坦尼克號里的女主人公似的。我撿塊石頭砸冰面,一咕咚下去,冰面紋絲不動,石塊卻滾出老遠(yuǎn)。

  鬧騰完,我們仨回店里,白姐頭疼,我腰疼,都指望小傅幫我們?nèi)嗳唷0捉愦蛳葍?。她不愿意趴著,就?cè)躺著。小傅一按,她哼哼唧唧,說自己這頭疼病多少年了也沒治好。小傅不吭聲,手下動作細(xì)密得很,力度輕,速度快,一寸一寸處理,像種莊稼一樣。隨著小傅的節(jié)奏,白姐閉眼打起輕鼾。房間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艾煙味兒。我靠在理療床上,也閉眼沉入昏黑世界。

  夢里,我走到通天河邊,怎么也過不去。一只老黿游過來,說能馱我過去,我還詫異怎么這情形跟唐僧遇到的一模一樣。正當(dāng)我疑惑時,老黿提要求了,讓我嫁給它,生幾個孩子……我嚇得奪路而逃,一腳踩空掉進(jìn)河里,全身濕透……我驚叫著醒來,只聽到耳邊傳來白姐的埋怨:“干嗎呢,發(fā)癔癥啦!”我深吸一口氣,起來跺跺腳。白姐已經(jīng)做完,從理療床上慢慢坐起,輪到我了。我走到跟前,白姐起身晃了一下,她給我騰地方,把屁股挪到旁邊的床上。小傅去洗手了。我正準(zhǔn)備爬上理療床,一低頭,卻見床單上一片血紅。我又是一聲大叫。小傅趕忙湊過來,看看床單,又看看白姐。白姐腦門上鋪了一層汗……

  小傅騎著電動車帶白姐走了。這天,他回來得很晚。我也還沒關(guān)門,但我什么都沒問。但自那以后,白姐再也沒來了。

  夏過了是秋,秋短,一晃神,我們又跌進(jìn)冬了。這大半年,小傅心情不好,生意也懶得做。開門晚,關(guān)門早,有時白天還鎖著門,人不知跑去哪兒了。進(jìn)了冬,外面冷颼颼的,小傅貓在店里,營業(yè)時間變長了。這天,那年輕奶奶又帶孫子來推拿。小孩長得快,一轉(zhuǎn)眼就抽條了。我去小傅那接水,撞見他們祖孫倆。還是那套老對話:“您真有福氣,這么年輕就有孫子了。”那奶奶笑得跟花似的:“二孫子都有了。”小傅面無表情,手還是勻速操作著,冷不防,我瞥見他右眼下眼瞼猛地抖了幾下。

  過年了,小傅回老家了,關(guān)了半個月的門,年三十走,十五才回來。房租估計要漲,我跟小傅打包票,說再去幫他砍砍價。小傅道:“謝謝馬姐,不用,不差這點(diǎn)錢,也沒處花。”我一時接不上話,只能微笑。這條街上的店陸續(xù)開張,可能因為年景不好,也可能人都還沒回來,街面冷冷清清,只偶爾有公交車駛過制造點(diǎn)聲響。我生意慘淡,小傅那也沒個人影。我堅持晚上九點(diǎn)關(guān)門,準(zhǔn)備回家,一拉卷簾門,轉(zhuǎn)身便看見小傅坐在店里,他個頭不高,靠在理療床上腳就懸空了。他閉著眼,好像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比醒著更顯苦相,兩道深深的豎紋夾在皺眉間,嘴角下垂。

  翻過年來,小傅更黑更瘦了。小傅對我說:“還得做下去。”

  第二天,小傅的門店營業(yè)了。

  責(zé)任編輯 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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