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正月初二，山東煙臺蘋果園，零下八攝氏度的風直往領(lǐng)口鉆。沒有美顏的鏡頭前，李曉霞裹緊迷彩服，圍著紅圍巾，面龐黝黑，皸裂的手指握著兩只紅蘋果，用一口流利的英語自我介紹道：“I am a fruit growner from Yantai Shandong。”

　　農(nóng)婦的粗糲與英語教師的優(yōu)雅在李曉霞身上共存。短短三十秒，這位56歲退休英語教師完成了從農(nóng)婦到網(wǎng)紅的“魔幻”變身，成為抖音平臺上的一名知識型新農(nóng)人。

　　連李曉霞本人也覺得，一切很不真實：注冊僅一個月，抖音賬號@煙臺蘋果霞姐靠著“土洋”風格，收獲了36萬粉絲。同時，數(shù)千網(wǎng)友涌入了她的直播間搶購蘋果。身為退休老師，她在蘋果園重拾英語“講臺”；作為母親，她和兒子并肩戰(zhàn)斗，為千畝果園開拓全新的電商銷售渠道，以緩解貸款壓力。

　　直播電商浪潮下，一個中國式農(nóng)業(yè)家庭的突圍樣本就此顯影。

　　穿著圍裙講英語

　　李曉霞人生的下半場始于去年的退休。令人意外的是，離開待了20年的英語講臺后，她回到了自己的蘋果園，當起新農(nóng)人。

　　“我必須要支持我的兒子。”李曉霞的兒子今年28歲，兩年前，他承包了當?shù)匾蛔?000多畝的老舊果園，并為此投入數(shù)千萬元，引入水肥一體化、微噴系統(tǒng)等現(xiàn)代化配套設施。倘若再遇到倒春寒或者夏季高溫，園區(qū)就可啟動微噴系統(tǒng)。

　　李曉霞心疼兒子年紀小、壓力大，果園哪里需要人，她都會頂上：給蘋果套袋、打包裝、做銷售……為了解自家品種“維納斯”的口味優(yōu)勢，她一度嘗遍了全國其他十幾種蘋果，“只有自己吃過了，才知道優(yōu)勢”。基于品嘗經(jīng)驗，她在直播間推廣“維納斯”時說道：“皮薄、果殼小、果香濃郁。”

　　果園工作艱辛，李曉霞從早忙到晚，受盡風吹日曬。侄女李小丫心疼她，自從姑媽到果園工作后，“至少老了10歲，頭發(fā)白了，臉黢黑，背也駝”，跟以前的教師形象反差太大。

　　“我們幾乎投入了所有家底，還有抵押貸款，必須全力以赴。”李曉霞說。

　　偏偏老天也不幫忙。2024年，蘋果價格整體回落。李曉霞家的果園一度有數(shù)萬斤蘋果滯銷，她老琢磨著如何突破銷售困境。

　　她知道電商時代的銷售模式跟過往全然不同了，也跟李小丫說過搞自媒體的事。但她又是個完美主義者，總希望思考清楚策略再做。

　　這事便一拖再拖。直到2025年除夕夜，零下八攝氏度的煙臺刮起了大風，李小丫念起姑媽，“她在干嗎呢，是不是還在送蘋果？”她發(fā)了條微信過去，不出所料，李曉霞真頂著大風天給同城貨商送蘋果。

　　李小丫心里難受，大年初一她就寫起了文案腳本。在山東，大年初二湊巧是拜姑媽的日子，她帶著腳本過去了，拉上李曉霞去蘋果園錄視頻。

　　“前三秒必須留住觀眾”，做過多年自媒體的李小丫思索再三，有了主意。“穿著迷彩講英語”，她要拍出姑媽身上“土洋”的反差感。

　　首次拍攝時，小丫擔心姑媽抗不過零下幾攝氏度的天氣，想快點結(jié)束，但李曉霞緊張，錄了幾次都忘詞。小丫鼓勵她別焦慮：“咱們有講優(yōu)質(zhì)課的經(jīng)驗，這是你的專業(yè)。一溝通，李曉霞念詞時自然多了。”

　　視頻由李小丫剪輯之后，上傳到抖音賬號@煙臺蘋果霞姐。沒想到，首個短視頻就爆了，獲得19.5萬點贊。很多網(wǎng)友覺得不可思議——“看臉上的滄桑真是個種地人，但這英語水平，比英語老師厲害。”某條上萬人點贊的評論里，一位網(wǎng)友寫道：“我家也有一個因鋤頭耽誤的畫家，就是我68歲的農(nóng)民母親。”

　　細細觀察，李曉霞的氣質(zhì)貼合知識型農(nóng)民。除了英語表達水平超出預期，李小丫覺得，李曉霞就算穿得很糙，“也還是一股教書人的氣質(zhì)”。李曉霞的念誦節(jié)奏好、飽含感情。向來熱愛朗誦的她，常在音頻軟件跟讀《三字經(jīng)》和《論語》。

　　最火爆的一條視頻發(fā)布于春季開學首日，主題關(guān)乎讀書的意義。李曉霞穿著迷彩服，裹著大圍巾，對著鏡頭說：“雖然年近60，但我依然每天看書……讀書是人生最好的修養(yǎng)。”

　　這條視頻收獲近六十萬點贊，兩萬網(wǎng)友留言，分享各自在學習中收獲的樂趣：有人發(fā)出行書作品，說自己是小學畢業(yè)，工作是打螺絲，四年前開始自學書法；也有48歲的中年女性分享了花3000塊錢自學的國畫……

　　令李曉霞最有成就感的是，一些母親會將視頻轉(zhuǎn)發(fā)給她們的孩子看。那一刻，李曉霞感覺自己重回教育事業(yè)，“現(xiàn)在學習資源那么多，不像我們當年，最多有盤磁帶。但孩子缺乏人生目標，沒有理想”。她希望自己能影響更多青少年，給他們帶去學習的動力。

　　開辟自媒體賽道前，李曉霞曾說，做一年能積累一萬粉絲就行。截至2025年4月21日，@煙臺蘋果霞姐已有45萬多粉絲。

　　不能給教師丟臉

　　打一開始，小丫就跟李曉霞強調(diào)：“姑媽，你別太在意評論。”李小丫一度擔心，萬一流量真的來了，姑媽會不會擔不住拍攝需要的體力和心理承受能力。她了解李曉霞做事要求高，也是那種在意他人評價的“體面人”，一上火就容易睡不著。

　　但李曉霞還是沒忍住。大火之后，質(zhì)疑聲很快就來了。一部分網(wǎng)友在評論區(qū)說，“看口型是配音的吧？”“這英語水平肯定是AI干的。”

　　“哎喲，可真是高估我了，AI要是有這鄉(xiāng)音，水平也太Low了。”李曉霞只覺納悶，但沒多久，就有她過去的學生出來留言，為她證明。這件事很有效地安慰了李曉霞。過去，這種來自學生的溫暖感并不陌生，不少學生上了大學后還跟她保持交流。

　　真正令她感到有壓力的是熟人世界的評價聲。

　　粉絲數(shù)漲得迅猛，正月初四起，李曉霞開始直播賣蘋果。曾經(jīng)有聲音傳到她的耳中，“英語老師多值錢嗎？這有什么可‘秀’的，真是斯文掃地。”她怕給教師這個行業(yè)丟臉?？謶中睦碚勰ブ?，她一度沒有勇氣去學校領(lǐng)退休證。

　　直播的難度比錄視頻還大。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一閉眼，腦海里就全是英語單詞，整夜睡不著。“比起講課難太多了，我根本看不到他們的眼神。”跟以往主要用中文講課不同，直播間里要有英文交流，她擔心自己無法應付高密度的口語表達。

　　此外，直播間里需要用到蘋果的專業(yè)知識，她重新查資料學習。怕英語表達不準確，她對著手機上的學習軟件一點點學“地道發(fā)音”。每天送蘋果的路上，她會把手機放在副駕駛，打開手機軟件，大聲念著英語學習。

　　時間太緊張，她們甚至沒有彩排過。第一次直播，好幾百人在場，李小丫看著“姑媽就愣在那，說不出話”。她引導姑媽慢慢進入狀態(tài)。起初，李曉霞不懂直播間的規(guī)范，偶爾會犯錯，結(jié)束后兩人復盤，一點點學習、糾正。

　　直播間的在線人數(shù)逐漸升到了近三千人，壓力越來越大。在直播電商這條全新的賽道上，兩人一直互相鼓勵。李曉霞心疼侄女太累，每天做剪輯、寫文案到半夜兩點，侄女也擔心姑媽操心上火。“掙錢重要，但家里人的健康始終是第一位的”，兩人決定休息一陣子。

　　按下暫停鍵的日子，李曉霞繼續(xù)學習，“講臺上你可以重復，直播可得每天都不同。”她琢磨著怎么更好地推廣自家蘋果，比如：夸蘋果美味不能一直說“Yummy”“酸味”也得翻譯得讓人接受……

　　有時，她會糾結(jié)究竟用哪一種表達更好，反復思考后她找到的答案是：語言的最終目的是交流。“只要能聽懂、能交流好就行。”

　　“其實課堂上和直播間是兩個賽道，需要不同的本事，都是要學習的。”她不再擔心自己做的事情沒有價值，越來越相信直播的意義。

　　到了第八次直播，李曉霞終于能自如一些了，“灑脫起來了，想說啥說啥，就像回到課堂”。直播間里彈幕里許多贊譽，有一位母親說：“阿姨真棒，我把孩子送你輔導輔導唄。”

　　恐懼和羞恥感漸漸消失了。2月底，李曉霞回到學校，終于領(lǐng)了退休證。雖然“不想成為焦點”，但直播能幫到自家果園，也能讓家鄉(xiāng)父老們感到驕傲。比如最近她到園子里，年紀大的果農(nóng)遇到她就問：“霞姐，你抖音號在哪呀？”

　　打通人生下半場

　　生于1969年的李曉霞，向來充滿韌勁、能吃苦，更重要的是，她還能苦中作樂。這種性格很大程度上源于家庭影響，李曉霞的母親今年87歲了，由于家庭貧困，只上了一年學，只會寫七八個字，但現(xiàn)在依然堅持學寫字，看到日歷上的字都要臨摹。

　　“母親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上學，老希望我從農(nóng)村考出去。”受到母親影響，李曉霞從小學習好，經(jīng)?？嫉谝唬Z言天賦尤其好。

　　從萊陽農(nóng)學院建筑學專業(yè)畢業(yè)后，她到招遠一所職業(yè)高中當建筑學老師，后因?qū)W校缺英語老師，李曉霞被安排自學英語。當時，兒子剛3歲，丈夫在外做生意。為擠出時間學習，她從晚上八點熬夜學到十一點，孩子纏著要聽故事，她只好把英語課本里的閱讀理解、完形填空翻譯成中文講。三年后，她考上了曲阜師范大學英語教育學學士學位，成為一名英語老師。

　　回顧過去，她興致盎然地講，自己最擅長用生活化的場景教孩子們記單詞。課堂上，她讓孩子們扮演角色，當開門的同學說“with pleasure”，敲門的同學則回“my pleasure”。那些孩子們充滿期待、發(fā)光的小眼神至今還印在腦海里，令她感懷萬分。

　　年輕時日子再艱辛都挺過來了，李曉霞相信“有付出就有回報”。農(nóng)業(yè)亦屬于風險行業(yè)，人工成本不斷上漲，疊加其他不良因素，大果園因經(jīng)營不善倒閉的也很多見。

　　到底如何突破困局？做電商，是這個農(nóng)業(yè)家庭的共識。李曉霞的丈夫、兒子、侄女都明白，做抖音電商這條路必須走?，F(xiàn)在看來，這條路算是成功啟程了。賬號只啟動了一個多月，李曉霞通過直播賣蘋果，銷售額已達到近20萬，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資金壓力。

　　從田園到餐桌的數(shù)字旅程，國產(chǎn)蘋果屬于典型的成功案例。抖音電商發(fā)布的《蘋果賞味圖鑒》顯示，這類助農(nóng)舉措成效顯著：過去一年平臺蘋果銷量突破1.3億單，同比增長76%，相當于將8億斤優(yōu)質(zhì)蘋果送達全國餐桌。其中，山東煙臺紅富士在消費者票選榜單中脫穎而出，成為最受歡迎的國產(chǎn)蘋果品類之一，印證了數(shù)字化營銷對農(nóng)產(chǎn)品品牌升級的助益。

　　“Live out my unique brilliance，活出獨一無二的精彩。”李曉霞屬于終身學習者，干一行愛一行。她說，人生重在體驗。

　　對李曉霞來說，眼下最快樂的事就是在果園四處走走，聞著蘋果散發(fā)的清香，聽著清脆的鳥叫。最近，她還開始琢磨如何在宣傳推介自家蘋果的同時，為招遠其他優(yōu)質(zhì)農(nóng)產(chǎn)品帶貨，幫助更多當?shù)剞r(nóng)民，“起碼讓他們能有活干，有果子摘。”

　　◎文/羅文/摘編自《南風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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