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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經(jīng)之后,惟有此作——《史記》的結構與內容(二)

  • 來源:江南
  • 關鍵字:《史記》,結構,內容
  • 發(fā)布時間:2024-09-16 15:04

  黃德海

  一

  跟表的十缺其一不同,八書的《禮書》《樂書》和《兵書》都極有可能缺失后補??偣舶似?,后人續(xù)補的卻有三篇,算得上殘佚嚴重。好在,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給出了八書的總體構思,即“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照現(xiàn)有篇目,“禮樂損益”指的是《禮書》和《樂書》,每一代的禮樂都需要損益調整。“律歷改易”指的是《歷書》,根據(jù)日月運行的變化來調整歷法。“兵權山川鬼神”,“兵權”指《律書》,“山川”指《河渠書》,“鬼神”指《封禪書》。“天人之際”主要指的是《天官書》,應該也包括《歷書》和《封禪書》的部分內容。“承敝通變”指的是《平準書》,根據(jù)不同形勢調整經(jīng)濟政策。

  書體的來源,劉知幾主張出于《禮經(jīng)》,鄭樵認為起自《爾雅》,章學誠推測跟諸子有關。更有一種看法,則云脫胎于《尚書》,如范文瀾《文心雕龍注》所言:“《史記》八書,實取則《尚書》,故名曰‘書’?!渡袝?middot;堯典》《禹貢》,后世史官所記,略去小事,綜括大典,追述而成。故如‘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即《律書》《歷書》《天官書》所由昉也。‘歲二月東巡狩。……車服以庸。’《封禪書》所由昉也。‘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禮。……直哉惟清。’《禮書》所由昉也。‘帝曰,夔,命汝典樂。……百獸率舞。’《樂書》所由昉也。‘帝曰,棄,黎民阻饑,汝后稷,播時百谷。’《平準書》所由昉也?!队碡暋芬黄?,《河渠書》所由昉也。”

  十表追《春秋》,八書擬《尚書》,即便無法一一對應,也不難從中看出司馬遷的勃勃雄心?;蛘咭膊挥眠h溯六經(jīng),就引《太史公自序》關于八書的幾個說法,就不難看出這卓絕的心思——

  維三代之禮,所損益各殊務,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禮因人質為之節(jié)文,略協(xié)古今之變,作《禮書》第一。非兵不強,非德不昌,黃帝、湯、武以興,桀、紂、二世以崩,可不慎歟?司馬法所從來尚矣,太公、孫、吳、王子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作《律書》第三。維幣之行,以通農商;其極則玩巧,并兼茲殖,爭于機利,去本趨末。作《平準書》以觀事變,第八。

  注意引文中的“損益”“古今之變”“切近世,極人變”“觀事變”,大概能夠意識到司馬遷的志向所在。阮芝生總結八書的主要內容,并述司馬遷立八書之目的謂:“大體而言,《禮書》講禮義教化,《樂書》講音樂理論,《律書》講律法兵械,《歷書》講歲時歷法,《天官書》講天文星象,《封禪書》講宗教祭神,《河渠書》講地理水利,《平準書》講財政經(jīng)濟。個別視之,八書各述一件專門事情,件件都是專門之學;綜合而論,八書內容宏富,所記都屬朝章國典與大政大法。能知禮樂者未必能察律歷,能究天官、封禪者亦未必能明河渠、平準;今觀太史公之敘八書,卻能總攬并包,推明本始,并及古今之變,可說最為難能。非淹通博貫者,孰能為之?……司馬遷之作‘八書’,其目的在于觀世變,通古今,究天人,有垂法后王之意。故‘八書’實為太史公論治之言,其所記之大政大法,咸與治道或治法有關。”

  八書中的《禮》《樂》《律》三書雖佚,但后人也常會勉力彌縫,甚至從中看出司馬遷的深意,郭嵩燾《史記札記》即云:“太史公《禮》《樂》二書,皆采綴舊文為之,僅有前序,其文亦疏緩。禮樂者,圣人所以紀綱萬事,宰制群動,太史公列為八書之首,而于漢家制度無一語及之,此必史公有欿然不足于其心者,故虛立篇名而隱其文。”明楊慎則言:“太史公之為《律書》,其始不言律而言兵,不言兵之用,而言兵之偃,而于漢文帝尤加詳寫,可謂知制律之時而達制律之意也。”二人從無字處揣摩司馬遷的深心,或許受到了漢明帝說《史記》“微文刺譏,貶損當世”的影響?

  不止佚失的三篇,即如《封禪書》《河渠書》與《平準書》,很多人也推測出了其中的刺譏之義。清高嵣《史記鈔》評《封禪書》曰:“此書有諷意,無貶詞,將武帝當日希冀神仙長生,一種迷惑不解情事,傾寫殆盡。故前人謂之謗書,然其用意深矣。”稍晚的尚镕《史記辨證》論《河渠書》云:“塞河開渠,所以通漕溉田也。然武帝聽臣下之言,輕用民力,廣興水利,總是一篇侈心。”明末清初的徐枋謂:“作《平準書》而有深痛矣。痛者,痛文景完富之天下,孝武以多欲而敝之也。……太史公既深痛之,故明言之,且切言之,以為人君多欲則多事,多事則多費,多費則天下貧而民俗壞,于是列治亂之效,陳得失之體,使后世知天下雖大,四海雖富,而輕用之必敝也。”

  上面的引文,只是關于八書的部分結論,說明了《史記》的“微文刺譏”之旨,或許也跟司馬遷的“發(fā)憤”有關。需要注意的是,上面不同的說法牽扯到每個發(fā)言者自己置身的時代,未必適應于任何一個時代的任何一個人,比如,晚清尋求中國富強之路的郭嵩燾就認為,“《河渠》一書,敘漢武通渭、引汾、通褒斜之道,穿洛,而終之以塞決河復禹舊跡,其勤民至矣,而言水利者遂遍天下,此兩漢富強之業(yè)所由開也”。

  至此,八書中只有《歷書》和《天官書》沒有提到。方苞《讀史記八書》認為《天官書》“特家世所掌,有獨傳其精義者”,而《歷書》所記的歷法司馬遷曾親自參與制定,二者或有更為獨特之處。

  二

  提到《天官書》和《歷書》,就不能不提到天。金克木《談“天”》一文,將古代所謂的天看成一個全體:“天不是天空,不是指那個常常變換顏色的一片(《莊子》:“天之蒼蒼其正色耶?”),也不是日月星活動于其中的空,而是包括所有這些的全體,和地相對的全體。地的全體不可見(人不能上天),靠天來對照。抽象的空間概念是在具體的實的空間的認識之后的。”張光直清楚地說出了其中的關鍵,“天,是全部有關人事的知識匯聚之地”。用《劍橋插圖天文史》的話來說,屬于自然的天也是“文化資源的天空”。

  因為《史記》五體,尤其是《天官書》和《歷書》中記載了很多天文現(xiàn)象,司馬遷某種程度上好像可以歸入天文學家的行列。參照現(xiàn)在的科學觀點,司馬遷對天文學的貢獻,起碼包括對奇異天象的記錄、對恒星顏色的觀測、對恒星亮度的辨別、對變星的記載等。可是,司馬遷跟天相關的學問,確定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天文學嗎?

  上面提到的文章中,金克木指出了《天官書》的特殊性:“《史記·天官書》可以不當作天文學而當作古人的‘天學’書看。‘天學’和現(xiàn)代天文學可以說幾乎是兩回事。……《天官書》先分天為五宮:中宮和東南西北四宮。中宮是北極所在,無疑是最重要的(為什么?大可玩味),所以首先舉出‘天極星’。一顆明亮的星是‘太一常居’之星。這一帶是后來所謂‘紫微垣’,即帝王所在之處。‘太一’旁邊的星是‘三公’,后面是‘后宮’。……五宮之后列五顆行星及其解說。從木星開始,大概不是只因為它最明亮(金星最亮但只見于昏曉),是因為它十二年一周天,是年的標志,所以名為‘歲星’。接著是火星、土星、金星、水星,配上五行。這以后是日、月,以及彗星、流星等等,直到‘云氣’。天文學漸少而星占術更多了。”作為天文學,怎么可能跟星占學沾邊?但作為“天學”,星占是否題中應有之義呢?來看《天官書》論贊的一段——

  日變修德,月變省刑,星變結和。凡天變,過度乃占。國君強大,有德者昌;羽小,飾詐者亡。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無之。夫常星之變希見,而三光之占亟用。日月暈適,云風,此天之客氣,其發(fā)見亦有大運。然其與政事俯仰,最近人之符。此五者,天之感動。為天數(shù)者,必通三五。終始古今,深觀時變,察其精粗,則天官備矣。

  天象出現(xiàn)了異常,人主必須采取相應的補救措施,不同的征兆需要不同的應對方式。有了這個線索,就不能發(fā)現(xiàn)《天官書》的整體結構,如朱文鑫《史記天官書恒星圖考》所言:“書分三節(jié),首言星,次言氣,末言歲。故其論曰:‘漢之為天數(shù)者,星則唐都,氣則王朔,占歲則魏鮮。’史公本三家之說,雖不專論星象,而敘述恒星,尤為深切著明,言下見象。紫宮,房心,權衡,咸池,虛危,五官之坐位,朗若列眉。其他占驗之說,或依據(jù)星象,或假借名義,各有所本,絕非憑空臆造。”結合金克木的說法,可知《天官書》的正文部分,分別寫的是星占、氣占和歲占。如此,把《天官書》作為星占學著作,應該沒什么可以讓人吃驚的吧?

  如果不把科學作為唯一去取標準,其實不難意識到,中國古代天學,多跟星占相關。江曉原指出:“古代中國之‘天文’,實即現(xiàn)代所謂‘星占學’(astrology)。歷代正史中諸《天文志》,皆為典型之星占學文獻……而此類文獻在《史記》中名為《天官書》,則尤見‘天文’一詞由天象引申為星占學之痕跡——天官者,天上之星官,即天象也。后人常‘天文星占’并稱,亦此之故,而非如今人以己意所逆,將‘天文’與‘星占’析為二物也。”古代的天文家亦即星占家,“實為上古巫覡之遺裔”,“在上古時代,唯有掌握通天手段者(有巫覡為之服務)方有統(tǒng)治權,而‘天文’即為最重要之通天手段。”

  當然,《天官書》寫了諸多天象,驗之以現(xiàn)代科學,也有不遑多讓之處。除了上面的泛泛羅列,不妨就以“杓攜龍角,衡殷南斗,魁枕參首”來舉例?!妒酚浱旃贂阈菆D考》謂:“攜,連也。杓連龍角,故曰攜。龍角,角宿也。蓋角在子午圈時,杓正南向以對之。即角宿第一星與杓之搖光及帝星,約在一直線也。且此星與杓之開陽及今之極星,亦在一直線也。衡,玉衡也,杓中之一星。殷,中也。衡當南斗,故曰殷。蓋南斗在子午圈時,衡正南向以對之,即南斗中二星與玉衡約在一直線也??趨⑺迌杉缰?,故曰枕。蓋參在子午圈時,魁正南向以對之,即由魁之天機傍天樞以至參右肩,由天權傍天璇以至參左肩,皆在一直線也。由此推之,觀杓而知角,觀衡而知斗,觀魁而知參。察北斗之循行,足以窺大塊之文章,握渾天之璇璣。”

  朱文鑫在書里附了一張圖,可以清晰地看出這十二個字描述的天象。不過上面的說法有點專業(yè),那就用《潘雨廷先生談話錄》里的一段話,來傳達其間的蘊奧吧:“妙就妙在此圖用眼睛是永遠看不見的,角星要夏天看(如要在一天內看,角要極早在黃昏看,斗星要極遲在清晨看),參星要在秋冬之際看。人就是上到宇宙空間,看到的也不是此圖的景象,此圖的實質是已經(jīng)描寫了時間。一半直接見到,一半要用思想,真實情形永遠如此。”從這個方向看,作為自為系統(tǒng)的中國古代天學,重要的不是有多少跟現(xiàn)代科學相符的部分,而是借由精密的觀察,人的思維認知不斷走上新的臺階。

  三

  前面反復提到司馬遷參與太初改歷,但沒有具體展開。據(jù)《歷書》,當時的情況是,“天下初定,方綱紀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襲秦正朔服色”。漢家初得天下,遇到的棘手問題太多,沒來得及校正歷法,襲用自秦。張聞玉《古代天文歷法講座》謂,“歷法是以固定的章蔀統(tǒng)籌多變的天象,行之日久,必有誤差”。隨著時間的推移,漢代多次出現(xiàn)“日食在晦”的反常天象,即“朔晦月見,弦望滿虧”,這說明“此時用歷明顯不準,已經(jīng)超越天象一日”。深知“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明受命于天”的漢武帝,恰好這時收到公孫卿、壺遂和司馬遷“歷紀壞廢,宜改正朔”的進言,在需要和時勢的合力之下,很快便予以采納,司馬遷也順理成章地參與其中。

  照張聞玉的說法,“太初改歷的原因就在年差分積累過大,造成‘日食在晦’的反常天象,現(xiàn)在改歷者看準了這一時機,為糾正用歷的誤差,取消朔日余分705和冬至余分24(即消除年差分),便使元封七年十一月甲子日夜半0時合朔冬至無余分……同時,還改歲首(以寅月為正月,該年十五個月,其中丙子年(前105)三個月,丁丑年(前104)十二個月),改年號‘太初’以為紀念。”太初改歷對中國歷史意義重大,最重要的是以建寅為歲首,迄今兩千年沒有變化,對漢民族的生活方式產生了巨大影響。即便沒有后來的《史記》,司馬遷也已經(jīng)對整個中國文化作出了不容忽視的貢獻。

  盡管如此,司馬遷跟太初歷的關系,還是出了問題。首先是《歷書》末尾所載《歷術甲子篇》疑問重重。該篇中,焉逢捏提格太初元年之后,逐一列舉了天漢元年、太始元年等年號、年數(shù),直至漢成帝建始四年(前29)。如原文如此,則司馬遷活到了漢成帝建始四年(前29),享年117(或107)歲,這可能性不大。據(jù)此可以推定,《歷術甲子篇》并非司馬遷手筆。不過,還有一種更大的可能,如張聞玉所言,“混入《歷術甲子篇》中的年號、年數(shù),斷非出自司馬遷的手筆,純系后人妄加”。去掉混入篇中的年號、年數(shù),《歷術甲子篇》便豁然可解,“雖然只列了甲子蔀七十六年的大余、小余,并依此推算各年朔閏。其實,其他十九蔀均可照此辦理(只需加算蔀余),這是一個有規(guī)律的固定周期,所以我們稱之為‘歷法’”。

  也就是說,《歷術甲子篇》是司馬遷給出的計算公式,年號是后世無知者妄加。《歷術甲子篇》的公式性質一旦明確,《歷書》的結構也就非常清晰了——先講述歷法的意義,接著以論贊回顧歷法演變,展示漢代歷法問題,隨后點明太初改歷的起因和結果,“后附《歷術甲子篇》,以明示歷法根據(jù)。記載簡明扼要,但清楚合理”。

  其次的問題是,關于太初改歷,《漢書·律歷志》與《史記·歷書》記載并不一致?!堵蓺v志》載,太初改歷還曾采用鄧平的八十一分法,司馬遷對此竟只字未提。這當然會引起后世研究者的猜度,以致有人懷疑,司馬遷不滿采納八十一分歷而故意失載。張聞玉判斷,“太初改歷實際上分兩步進行。在元封七年進行改歷時(消余分、改歲首),鄧平尚未參加,八十一分法也沒有制定,司馬遷只是按當時的實際情況來記載,所以《史記》詳記《歷術甲子篇》而不記鄧平及其八十一分法——司馬遷不能未卜先知!至于鄧平八十一分法取代四分法,那已是太初改歷的第二步。其時司馬遷或衰病無力,或不在人世,所以《史記·歷書》根本不提鄧平法”。

  《律歷志》與《歷書》不符,一方面是因為《漢書》距改歷年代遠,史料不全,“另一方面由于班固本人對漢初用歷、太初改歷缺乏正確的認識,以致使《漢書·律歷志》的記述陷入混亂,前后矛盾;而《史記·歷書》出自太初改歷當事人之手,自然比較可靠可信”。以上種種,還不是司馬遷跟歷法相關問題的全部,先來看《歷書》論贊的第一節(jié)——

  神農以前尚矣。蓋黃帝考定星歷,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閏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類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yè),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災禍不生,所求不匱。

  跟《天官書》一樣,這段文字(甚至《歷書》全文)也有兩個略顯矛盾的傾向,一是屬于所謂科學方面的,如考察星度,糾正閏月余分;一是屬于所謂迷信方面的,比如分管天地神祇之官,神有靈明并降下好年景。從迷信方面看,江曉原說:“在司馬遷心目中,歷法本是用來通天、通神、避禍趨福的,而這也正是星占術的基本宗旨。……頒告朔實即頒歷法,諸侯遵用王室所頒歷法,即象征王室掌握著他們的通天工具。”從科學方面看,則可用吳守賢的話來說:“第一,司馬遷為我們留下了一部上古歷法的演變史……第二,司馬遷給我們留下了一部完整的‘四分歷’推步方法和完整的算例。”

  稍微深入些思考就能明白,在司馬遷的年代,所謂科學和迷信原本是一體,冠上先進或落后的名義,不過是后來人的分別智。《天官書》《歷書》的星占術和科學內容,本質上是一個整體,一個可以作為思想實驗的整體,人們可以根據(jù)對這個整體的掌握程度來判斷思維水準的高下。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或許就可以理解,作為同行,司馬遷為什么會批評其他星占學“禨祥不法”(占驗沒有規(guī)矩)、“凌雜米鹽”(凌亂瑣碎),而對自己充滿信心,同時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漢書·藝文志》會說“星事兇悍,非湛密者弗能由也”。

  或許可以說,無論對天象的觀測,還是對時事的預言,在總體性的思想實驗中,都是那個思維最縝密、信息掌握最全面的人,站在了當時學問序列的最前端。無疑,司馬遷正是這樣一個站在最前端的人。

  四

  楊照《史記的讀法》提到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古往今來很多《史記》的選本,都依循一個簡單的原則,就是考慮《史記》文章的好看程度,將‘不好看’的部分挑出來,只留‘好看’的部分。”說白了,好看不好看,關注的是作品的敘事性,也就是紀、傳的“傳”。前面說到的表和書,屬于最不好看的部分,《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敘事性強,算是本紀中好看的文章。《史記》絕大部分好看的篇目,出自世家和列傳(尤其是列傳)。

  不過,司馬遷立世家和列傳的目的,可并不是為了好看,尤其是三十世家?!短饭孕颉分^:“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世家記載的是諸侯列國之事,其中的人物是“輔拂股肱之臣”。諸侯列國環(huán)繞本紀的宰制者,就像二十八宿環(huán)繞北辰,三十根輻條連接在一個軸心上。世家涉及的諸侯列國有統(tǒng)治區(qū)域,因此寫法很像本紀,也是編年為主,大事乃書。

  除《三王世家》佚失,其余二十九世家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自《吳世家》至《田敬仲完世家》,皆先秦封國。第二部分《孔子世家》《陳涉世家》《外戚世家》三篇,是特殊的一類。第三部分則自《楚元王世家》至《五宗世家》,屬漢初封國。首尾兩部分少有異議,中間三篇,一直有人批評司馬遷自亂其例。只是,《太史公自序》言,孔子“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蓺之統(tǒng)紀于后世”“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諸侯作難,風起云蒸,卒亡秦族”;《外戚世家》序起首即言,“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布衣而為天下師,匹夫而啟亡秦之端,外戚而影響國運興衰,列為世家,應該也不能算完全無法理解的破例吧?

  三十世家之后為七十列傳,占全書一百三十篇的一半以上。列傳可以大體分為五類,一是分傳,如《伯夷列傳》《李斯列傳》《司馬相如列傳》;二是合傳,如《管晏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屈原賈生列傳》;三是類傳,如《刺客列傳》《酷吏列傳》《貨殖列傳》;四是四夷傳,涉及匈奴、南越、東越、朝鮮、西南夷、大宛六個區(qū)域;五是單獨的《太史公自序》,屬序傳。

  照司馬遷的說法,列傳主要載“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之人。進入列傳的人,或仗義而行,倜儻不羈,有嘉言懿行傳于世,如伯夷、叔齊、老子、韓非、仲尼弟子等;或立功名于天下,不必全是正面行為,如管仲、晏嬰、呂不韋、李斯、公孫弘等。

  列傳中,少數(shù)幾篇也有異議?;搓幒铐n信、吳王劉濞、淮南王和衡山王,情況較為典型。他們當然算得上王,應列為世家,可韓信以反名被誅,劉濞因叛亂被殺,淮南王反叛國除,衡山王叛逆自殺,都算不上“輔拂股肱之臣”,因此未入世家而入列傳。四夷為一方之國,也可以入世家,但如阮芝生所言,他們“或為敵國,或為附庸,或為外臣,其世系多不詳”,并以中國紀年記事,因此只能放進列傳。

  列傳記事,需點出傳主本人的生平要點,并牽連其胸襟格局,因此要選擇最有說服力的細節(jié),于是文章自然生動,感發(fā)人的力量也深,因而“好看”。明茅坤云:“今人讀《游俠傳》即欲輕生,讀《屈原賈誼傳》即欲流涕,讀《莊周》《魯仲連傳》即欲遺世,讀《李廣傳》即欲立斗,讀《石建傳》即欲俯躬,讀《信陵》《平原君》傳即欲養(yǎng)士。若此者何?蓋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列傳貼著每個人物寫,讓退隱到時間深處的人們重新在文字中生動起來,才能成為歷史經(jīng)緯織體上的飽滿血肉,引起了歷代讀者的共鳴。不過,《史記》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不能拆開單看,如晚唐皇甫湜所言——

  編年記事,束于次第,牽于混并,必舉其大綱,而簡于序事,是以多闕載,多逸文,乃別為著錄,以備書之言語而盡事之本末。故《春秋》之作,則有《尚書》,《左傳》之外,又為《國語》,可復省左史于右,合外傳于內哉?故合之則繁,離之則異,削之則闕。子長病其然也,于是革舊典,開新程,為紀為傳為表為志,首尾具敘述,表里相發(fā)明,庶為得中,將以垂不朽。

  不妨用阮芝生的話來說明:“歷史的記載,有三種基本的方法,即記時、記人、記事。這三種方法,各有得失。記時者為編年,編年者按年月記事,可以把時間的順序交代得很清楚,但記事則分散、間斷而不能連貫,記人也只限于某一時日,不能總敘一生,而且有些事在編年體中會寫不進去。……記人為傳記,傳記以人為主,可以把人物事跡敘述得很完整,但不能詳備某一歷史事件的首尾始末,也不能全載某一時期歷史的多方面發(fā)展,而且有些事也會寫不進去。……記事為記述事情之本末,可以詳備事件的首尾始末,但不能敘述人物的一生,也不能記錄某一時期發(fā)生的所有歷史事件,而且也有些事情會寫不進去。”時、人、事既共時又歷時,有時顧及了這個就要忽視那個(《史記》為人熟知的“互見法”,恐怕就是出于這個不得已),會造成很大的困擾。

  皇甫湜說的是,《春秋》需要《尚書》配合,《左傳》需要《國語》配合,才能相對規(guī)避無法兩全的情況。司馬遷熟讀典籍,應該已經(jīng)意識到了上述問題,于是采取了新方案,所謂“子長病其然也,于是革舊典,開新程”?!妒酚洝酚梦弩w,彌補了三種方法各自的缺憾:“司馬遷所創(chuàng)的紀傳體,便是對此問題所作的答案。紀傳體其實包括了記時、記事、記人的三種基本方法,并作了一種綜合的運用?!妒酚洝肺弩w中,‘本紀’‘表’與列國‘世家’,是編年記時,‘列傳’與若干‘世家’,是傳記記人,八‘書’與少數(shù)幾篇‘列傳’,則是紀事本末。司馬遷把這三種方法會合在一起使用,成為一種新的綜合的記述方法,也就構成了《史記》的新體裁。”一書兼?zhèn)洹洞呵铩贰渡袝贰蹲髠鳌贰秶Z》四書之長而能避其所短,無論如何都算得上空前的創(chuàng)舉了吧?

  五

  談完了《史記》的結構和內容,再回過頭來看司馬父子的太史令(史)職掌。戴君仁《釋“史”》謂:“由史知天道,故其原始職務掌祭祀而包括卜筮星歷,都屬于天道神事。”除了“知天道”,史另一個極其重要的職能,跟文字有關。“史字形狀,像人執(zhí)簡冊,表示他的生活和書本不離。文字的需要,一天天廣泛起來,他的職務范圍,便一天天擴張,不但書籍歸他們掌管,極可能連作教科書用的識字本,也是史所編制的。”用司馬遷說的“文史星歷”來總括,前者就是“星歷”,后者就是“文史”。

  前面已經(jīng)講過司馬氏的天官職掌,不妨進一步看看文史的部分。《太史公自序》謂,“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索隱》云,“石室、金匱,皆國家藏書之處”。程金造《太史公所掌文史星歷說》據(jù)此推斷:“太史談、遷父子,為漢太史令,所職掌的‘文史’,就是主管皇帝家藏的書籍。”當時的皇室藏書雖然豐富,但并不對外開放。“秘府的書籍,其所以禁人觀覽與抄錄者,還不只是由于一書寫本之無多,怕有佚失。其主要原因,乃在于書籍所載的,多是各家理國治民的計謀方略,這些統(tǒng)治黎民的方術,只能皇帝獨握在手,不能操之他人,因此禁止散行于各地。”司馬父子因為職責所在,得以觀覽皇家的豐富藏書,對當時見于記載的各類思想有著較為全面的了解。

  除了讀已經(jīng)基本形成的書,司馬遷還能接觸到現(xiàn)在稱為檔案(甚至是絕密檔案)的文字?!妒酚浖狻芬绱驹唬?ldquo;《漢儀注》: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由此可見,司馬遷能夠接觸到當時的很多重要檔案。所謂“百年之間,天下遺文故事,靡不畢集太史公”,說的就是這些新舊檔案吧?古人文字的主要功能,是借以解決遇到的事,沒有現(xiàn)在所謂寫作這回事。在這個意義上,那些后來被尊為經(jīng)典的作品,原本也可以是為解決當時問題留下的檔案。如此一來,《太史公自序》所謂的“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不就是對“文史”這一職掌的另外一種說明方式?到這里,我們也就幾乎看到了司馬遷的職掌與志向的關系——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在“究天人之際”前面,司馬遷加了“亦欲以”三個字。其中的“亦”字,需要從漢代的具體情形來看。建元六年(前135),竇太后崩逝,一直被祖母束縛手腳的漢武帝終得乾綱獨斷,不久即發(fā)出了“天人三策”中的第一問。策問中密集出現(xiàn)了天命、災異、三光、寒暑、鬼神這些詞,可見所詢與天人關系相關。既是“今上”所問,回答此一策問的人當然很多,照李紀祥《太史公“成一家之言”別解》的說法,回應策問者兩次即已逾數(shù)百,因而“必然已盈繞天下之士,成為當世欲以究明的一大漢世關鍵問題。司馬遷亦忝列其一,所以他才會說:‘亦’欲以究天人之際”。

  司馬遷提供的天人關系答案,跟別人有什么不同呢?相比董仲舒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天官書》謂:“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也就是說,司馬遷并非憑空想象出一個永不變化的天,而是憑借自己的天官職掌,不斷觀察天象的變化,并根據(jù)這變化進行“天人之際”的探究。在司馬遷心目中,觀察星空的變化,就可以知道帝國的運行情況,這不是猜測,更不是禨祥,而是確定的事實。如此,“亦欲以究天人之際”就不是司馬遷的謙辭,而是飽含著他對解決籠罩當時漢王朝最大思想問題的自信,更隱隱透出他獲得整體認知時的強烈自豪。

  此外,《天官書》贊詞中的“終始古今,深觀時變,察其精粗,則天官備矣”,是否也包含著“通古今之變”的意思?前文的“原始察終,見盛觀衰”,不是同樣的“通古今之變”?研究古今變化,對照當時情形,以便不斷損益調整,正是司馬遷寫《史記》的目的之一。只有經(jīng)過這番損益調整,此前沉埋在石室金匱中的遺文故事,才得以煥發(fā)出異樣的光彩,進入整個民族的精神創(chuàng)造序列。有心者不妨留意《史記》各篇的序或贊詞,“通古今之變”的精神始終貫穿其中。

  天人之際和古今之變跟司馬談、遷父子的職掌有關,最后的“成一家之言”怎么理解呢?錢穆《太史公考釋》論之甚明:“若其書為官史,則遷既續(xù)父職,責任所在,無所逃卸,何以其父臨終遺命,乃曰無忘吾所欲論著,而遷亦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乎!’即此可知記注(按:記錄)為官史,而論著乃家言,體例判然,斷非一事矣。故遷之為此書,實不因其任史官,其書亦不列于官府,故曰: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則其書義法,自不限于官史之成制。”這樣看“成一家之言”的屬性,“正以明其非官書。官書者,漢志謂之王官之學,家言乃漢志所謂百家九流”。說白了,《史記》并非官史,而是家言性質的子書。或許,這也是此書最早稱為《太史公》的原因。

  子書只是司馬遷的自我設定,隨著影響擴大,最終,《史記》成了一部橫貫經(jīng)史子集的巨著。阮芝生《〈史記〉的特質》,說出了其中的竅要:“《史記》是‘正史鼻祖’,應屬史部;《史記》是‘散文大宗’,可列集部;《史記》‘成一家之言’(諸子百家皆各成一家之言),又帶有子書性質(此子書不過是以史書的形式出現(xiàn)罷了)……《漢書·藝文志》把‘《太史公》(《史記》原名《太史公》)百三十篇’列在‘六藝略、春秋家’下,可見漢人原把它歸入經(jīng)(六藝)部,視它為《春秋》的嫡子。”結合司馬遷的雄心,這一說法,或許可以更確切地表達為——《史記》原本的目的是“擬經(jīng)”(十表類《春秋》,八書擬《尚書》),實際達到的程度是“成一家之言”的子,后世將之確認為史部之首,卻也折服于其閃耀于集部的文字精妙。

  【責任編輯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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