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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來源:江南
  • 關(guān)鍵字:日常,生活,性格
  • 發(fā)布時間:2024-09-16 15:01

  鄭小瓊

  我叫馬犁,今天,我跟你們說說我和我妻子肖雙的故事。大家不要誤認為我們會有很特別的故事,我們都是很普通的人。我們有兩個兒子,一個九歲,一個十四歲,在離工廠不遠的學校讀書,一個小學,一個初中。我很愛她,老實講,第一次和她見面時,她并沒給我留下多少印象,個子不高不矮,微微有些卷的頭發(fā)、皮膚稍微偏黑,稍稍凸起的顴骨,一雙杏仁眼,但睫毛很長。衣服和裙子都是那年大街上最常見的款式與顏色,圓頭的松糕皮鞋,厚厚的鞋踩在地上聲音笨拙而沉悶。見過幾次面后,我們便結(jié)婚了。如果你們要問我為什么要跟她結(jié)婚,就像我找不到為什么不和她結(jié)婚的理由一樣。我們這樣平凡的鄉(xiāng)下人,結(jié)婚生子是人生必須的選擇,我們沒有能力反抗命運,只能服從它的安排。當然,每個人都會找到屬于自己的長處,我妻子肖雙也一樣,成熟穩(wěn)重、勤勞孝順,在我父母眼里,她全身都是優(yōu)點,她平凡的性格讓我們的生活過得平實而舒坦。我們沒有花前月下,也沒有卿卿我我,更沒有舉案齊眉,我們只有一日三餐,柴米油鹽,每日上下班的日常。

  十幾年前,我們從四川大山的鄉(xiāng)村來到這座城市的工廠上班,我先在一家香港燈飾廠做裝配工,裝配五金零件。后來附近的印刷廠招工,我去了一家臺資印刷廠做技術(shù)學徒,開老式國產(chǎn)印刷機。她在一家生產(chǎn)鞋材的公司做工人,像我們這樣從農(nóng)村到城里來的農(nóng)民,在這座城市的工廠里,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能按時領(lǐng)取一份微薄的薪水養(yǎng)家糊口,這是人間安穩(wěn)的小確幸。對于生活,我總求一份安穩(wěn),日子不急不慢地過,跟我身邊的工友一樣。 但生活總朝著你無法預知的方向行走,就像河流在大地上不斷改變方向。兩年后,我們生活的軌跡完全改變了。一切還得從肖雙說起。那年,她從那家鞋材公司的生產(chǎn)車間調(diào)到公司的營業(yè)部,成為公司的業(yè)務(wù)員。她學會了喝酒,也不安心再做普通工人,她也不再是村莊里老實膽小的肖雙。幾年業(yè)務(wù)員的生活讓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肖雙,膽大、潑辣、能說會道、見多識廣、不安于現(xiàn)狀,她不再是我那個平凡的妻子與一個普通的打工妹。她每天都在我耳邊嘮叨要創(chuàng)業(yè),工字不出頭,生活要有進取之心。我不得不調(diào)整自己,努力適應(yīng)她的要求。為跟上她的步伐我手忙腳亂地學習膠印、商標印刷、嘜頭印刷等,拿自己跟她嘴中那些離開工廠創(chuàng)業(yè)小成的老鄉(xiāng)、同事比較。在他們面前,我顯得灰頭土臉,我努力地做她口中那個有進取之心的丈夫。肖雙常說,不是她要推著我向前走,是現(xiàn)實不停推著我們往前走。她做了幾年業(yè)務(wù)員后,我從印刷廠跳槽,我們用五年的積累開了一家小小的印刷廠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工廠租用當?shù)剞r(nóng)民的民房一樓,一百多平方米的車間,只有兩臺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半自動滾式印刷機,一臺剪切機,沒有倉庫,有一間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辦公室后面是洗手間、臥室、廚房。工廠只有兩個人,我和一個貴州人。肖雙還在那家鞋材公司做業(yè)務(wù),但她還兼著我們工廠的業(yè)務(wù)、財務(wù)、打雜等事。像這座城市的許多夫妻店那樣,這座以制造業(yè)聞名的城市對商標印刷、嘜頭印刷的需求日益旺盛,那幾年,工廠的訂單很多,才一年多,我們又買了兩臺機器,再招了六個工人,還有一個印刷師傅。肖雙辭去鞋材廠工作,專門到工廠管理。第四年,我們從城中村搬到工業(yè)區(qū),租用了正規(guī)的廠房,有了獨立的車間、倉庫、廚房等,又再招了二十多個工人。那幾年,我才真正理解肖雙說的,時代總推著我們朝前走。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只能適應(yīng)時代,任憑命運將我們帶到未知的地方。我們總相信工廠的訂單會越來越多,生活會越來越好。第二個兒子降臨,我們在這座城市買了幾套住房,車也由原來那臺面包車換成了雷克薩斯。妻子肖雙從業(yè)務(wù)板塊退出來后,天天待在工廠,管理著工人與財務(wù),照顧兩個小孩。她又變回了我當初認識的樣子,穩(wěn)重而沉默。我呢,也正如她期待的,由一個沉默的技術(shù)員變成了一個善于交際的小老板,每天忙于各種應(yīng)酬。

  肖雙越來越沉默,成為了大家眼里的賢妻良母。她每天清早起床,給兩個兒子做早餐,六點四十分,把大兒子送上校車,七點鐘,開車送小兒子上學,到八點左右從學?;貋?。回到家,為我準備早餐,我吃完早餐,去公司。她留在家打掃衛(wèi)生,直到十點左右,去公司忙碌她的那些事。后來,她愛上了瑜伽,送完小孩,便會去瑜伽館。這么多年,我們沒有了交流,三年前,我們就已分房睡了。那時,公司有十六個人,公開賬務(wù)外包給我同學的會計師事務(wù)所,肖雙負責現(xiàn)金的管理與票據(jù)的收發(fā),管理公司的雜務(wù)。我在公司時,她變得更為沉默寡言。我們同在辦公室,她也很少跟我說話。我閑得在辦公室喝茶、打游戲,她忙于整理那些數(shù)字,去車間跟工人交談,催趕出貨進度,跟原材料商溝通。除了小孩和公司,她沒有別的愛好。她不愛逛街,也不喜歡看電影,如果不是兩個孩子吵著要去附近風景區(qū)旅游,她是不會去旅游的。每次,全家去電影院看電影,我們?nèi)齻€看得津津有味,她坐在座位上昏昏欲睡。從電影院走出來,我們興趣盎然地談?wù)撾娪爸械那楣?jié),她哈欠連天催我們早點回去。她所有的業(yè)余愛好都與兩個兒子有關(guān),她買了一堆育兒的成功學書籍,諸如十大育兒必讀書籍、十部頂級育兒書、鼓勵教育。她不停地從手機搜索給男孩媽媽的十條忠告、建議,男孩這樣養(yǎng)大更有出息等,兩個兒子成為了這些忠告與建議的實驗品。有段時間,網(wǎng)上流行一款找茬的網(wǎng)絡(luò)游戲,推廣者說這款游戲能培養(yǎng)孩子的專注度與觀察力。他們天天捧著手機找茬,后來她又看到有說玩這類游戲是玩物喪志,她覺得很有道理,便限制他們繼續(xù)玩找茬。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會給兒子找個興趣班,從書法、圍棋、美術(shù)、街舞、各種樂器到航模、擊劍、游泳……但每個都沒有堅持多久,又放棄了。兩個小孩跟著她從一個興趣班轉(zhuǎn)到另一個興趣班,但卻索然無味。

  坦白講,我沒有像許多中年夫妻一樣,覺得跟妻子一起生活沒一點激情與意思,我很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我很愛肖雙。盡管我不善于表達愛情,也不是,我跟我的偷情對象米倩表達愛意時坦然又面不改色,唯獨對肖雙表達愛意時,顯得拘謹膽怯,不敢向她表達熱烈得令人心潮澎湃的愛意。在她面前,我永遠是那個來自四川鄉(xiāng)下的年輕人,還沒洗去骨頭里的那股泥土味,它們像村里的那些石頭,結(jié)實而固執(zhí)地守著屬于鄉(xiāng)村的淳樸與純凈。我害怕令人耳紅面赤的情話會破壞這種來自鄉(xiāng)村的淳樸,或那些情話從我嘴里一說出,顯得那樣的不合時宜。在米倩那,我是城市的中產(chǎn),有車有房有一家小小的加工廠,穿品牌衣服,噴進口香水,情話從我嘴里說出顯得浪漫而恰到好處。是的,我必須瞞著肖雙,每次回家我都努力維護著我好丈夫的形象,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出軌的事。我小心翼翼,在她面前不露一點蛛絲馬跡。

  我叫肖雙,我和我的丈夫馬犁共同經(jīng)營著一家印刷廠。五年前,我的丈夫出軌了,剛開始那會兒,我有點傷心,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出軌一個不那么正經(jīng)的女子。她是做美容美甲的江西女人,在鄰鎮(zhèn)創(chuàng)業(yè)路的美甲店,我見過,彎月眉,細長的狐媚眼。我不知道我和馬犁為什么會發(fā)展到這樣的地步,我們從鄉(xiāng)村來到這座城市打工,后來開了一個小作坊,再后來有了現(xiàn)在這家膠印廠。在別人眼里,我們事業(yè)有成,家庭和睦,但我過得并不快樂,我的心中充滿隱憂。十幾年來,總有一雙無形的手推著我們前進,我們只有順著它,它才會把我們帶向更好的未來。這些年,我們出來打工、創(chuàng)業(yè),在陌生城市安家,成為別人眼中的富人。但隨著我們的房子越來越多,車子越換越好,我心中的隱憂也越來越嚴重,開朗的我變得沉默,我無法預知命運會把我們帶到什么地方。是的,雖然在這座城市里,我們有很多房子,但在我的潛意識中,卻不是家,我的家在四川的山中。也許,這些想法是多余的,但我的生活讓這些隱憂充滿。我希望兒子不要像我們,一輩子生活在這座城市,卻沒有家的感覺。我得讓他們扎根在這座城市,這里是他們的家。我努力地讓他們像城市人一樣學習,讓他們學習鋼琴、書法、騎術(shù)、街舞……這些時髦又有城市化色彩的愛好。但我仍覺得自己跟不上城市的變化。

  像很多鄉(xiāng)村夫妻一樣,我和馬犁是通過媒人介紹認識的。認識馬犁前,我在東莞石碣一家叫臺達的電子廠的流水線上打工,裝配電子元件。認識他后,我辭掉了臺達廠的工作,到了一家鞋材公司做工人。這是一家臺資廠,公司的管理與業(yè)務(wù)都來自臺灣。在這家公司,我認識了蘇智群,一個獨身的臺灣女人。她是總經(jīng)理,已三十幾歲,還是未婚。在我們這群打工姐妹的眼里,這是不可想象的事。一個女人,那么大年齡了,怎么可能還不結(jié)婚呢?蘇智群告訴我,她十幾歲從臺南的鄉(xiāng)下到高雄的工廠打工,最早在流水線上,然后是技工,來到大陸后,負責公司的銷售,她把我從流水線調(diào)到了銷售部。那時她說,我們碰上了國家發(fā)展的最好時期,不應(yīng)該只待在工廠的流水線上,要從流水線走出去創(chuàng)業(yè)。她告訴我那家臺資廠的往事,那家鞋材公司的老板原來在屏東的鄉(xiāng)下牧鴨,后來獨自從屏東到臺北的公司做銷售,有了訂單,就自己創(chuàng)業(yè)做工廠,從臺灣云林搬到廣東東莞。她不僅把她銷售的技藝傳授給了我,還告訴我這個時代女人的命運,她說伴隨如候鳥般的制造業(yè)資本的轉(zhuǎn)移,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有大量的鄉(xiāng)村女性進入城市的工業(yè)區(qū)謀生,其中一部分變成了城市人,在城市安營扎寨,而另一部分,等老了只能回到鄉(xiāng)村。那時候,我還不懂她說的是什么意義,我和馬犁一心只想賺錢,賺錢回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生活,開一個雜貨店或服裝店,或者,買一臺中巴在鄉(xiāng)村開運輸車。蘇智群的口音是標準的臺灣腔,但在她軟糯的聲音里,我聽到了一個獨立女性的堅定。她說,像她這樣一個從臺灣屏東鄉(xiāng)下來的,文化程度不高、讀書不多的女人,如何擠進弱肉強食的高雄,并在臺北都市的競爭中活下來,在城市安頓下來,這不是在流水線當插件工能夠想象的,必須得有一副狼吞虎咽的胃來消化這個時代的一切,讓自己變得更強壯。蘇智群以一個過來人的經(jīng)驗把她所有的感受都傳給了我。她不止一次告訴我,在我的身上,看到多年前她自己的影子。是的,我們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女子。有時我也并不這樣認為,我還是與她不同的,我有自己的婚姻,有自己的小孩,我和馬犁可以相依為命,可以一起住在狹小的出租房度日。蘇智群沒有婚姻,公司的人都叫她蘇小姐,有人說她是公司林老板的秘密情人,我不信。但一個獨身女人在異鄉(xiāng)的公司為林老板盡心盡力處理所有事情,誰又能夠說得清楚呢。

  我跟在蘇智群后面,一點一點學習跟單、采購,制訂PMC計劃。她帶我出席行業(yè)展會,跟陌生的客戶溝通,學習報價技巧等。即使偶爾有那么幾次的失敗,她也不斷鼓勵我慢慢來,分析失敗的原因。我們一起去厚街見臺灣客戶,那個采購經(jīng)理是蘇智群的同鄉(xiāng),也是臺灣云林人,他們見面說著我聽不懂的閩南語。我坐在旁邊,泡茶、倒茶。茶是臺灣阿里山紅茶,茶具是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紅色的茶水浸泡白色的瓷杯,一朵氤氳的晚霞漸漸沿著白瓷漫散開來。茶色在水底涂抹上一層層春日山頭的云霧,漫漫沁入。他們把還沒散開的茶色叫水光瀲滟,緩緩散開后的茶色叫山色空蒙。他們的交談不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云淡風輕,相反,在溫言細語間,有著唇槍舌劍。房間彌漫著一股爭先恐后的氣息,這在我這個旁人眼里,有些云山霧罩的味道。后來,我慢慢熟悉了,開始像茶色融于水一樣融進蘇智群所說的商業(yè)氣息間,像云霧遮住青山,城市與商業(yè)的云霧漸漸遮住了來自鄉(xiāng)下的我。我的言行中漸漸有了蘇智群的氣息,甚至走路,也不再如在鄉(xiāng)村那樣快步流星,變得慢吞了。鞋底不再拍碰上地板走,而是輕踮腳緩行,我的四川口音中也漸漸有了臺灣腔的軟與糯。有時在想,我會不會變成另一個蘇智群呢。但是,我不會,我有馬犁,有自己的孩子,有一個完整的家,蘇智群依然獨身一人,漂泊在外,我們還是不同的。

  蘇智群說,你們要好好抓住時代賜予的機會。

  她還說,不要老想著你四川鄉(xiāng)下,出來了,就不要回去了。

  你們要出來創(chuàng)業(yè),做自己的事業(yè)。

  她說。

  蘇智群總以一個過來人的經(jīng)驗這樣說,剛開始我有點不相信她說的。對于一個四川鄉(xiāng)下的女人,我從小就被人灌輸自己是農(nóng)村人,而工廠是城市人的。農(nóng)村人與城市人之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河流,除了讀書進城那條獨木橋,我們沒有別的辦法擠進城市。馬犁也這樣說,那時,他在印刷廠,從技術(shù)學徒升為了技術(shù)師傅,我們的生活正蒸蒸日上,不愁衣食。像我們這樣從鄉(xiāng)村來的人,在這座城市,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不必去冒風險把錢全投入未知的創(chuàng)業(yè)中,我們只想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在這個世界,像我們這樣的鄉(xiāng)下人,無論生活,還是愛情,穩(wěn)定是我們的第一需要。我和馬犁是別人介紹的,之前,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也沒別人說的愛情,不照樣生活得很好?村里的人都說我們是模范夫妻。所以,當蘇智群不斷向我灌輸要創(chuàng)業(yè)的念頭,我應(yīng)付她,等等看,我知道她要我們創(chuàng)業(yè)完全是為了我們好?,F(xiàn)實中,她早已融入城市,從云林到高雄,從高雄到臺北,又從臺北到東莞,而我和馬犁,在東莞這座城市,又算得了什么,我們只是一千多萬流水線上一個普通的工人,是沒有誰在意的外地人,整座城市,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名字,也沒有人在意我們來自哪里,大家只是在這座城市找個工廠,打工,賺錢,回到遠方的鄉(xiāng)下。時代像潮水,把我們推到這個工廠,誰知道明天又會把我們送到哪個工廠,我們像無腳鳥在這座城市飛來飛去,永遠找不到停留的地方,只有回到我們的鄉(xiāng)下,才會長出屬于自己的腳。生活總是這樣的,沒有過大的希望,也就不會有過大的失望,我和馬犁就是這樣的,我們沒有熱戀,也便沒有倦怠。不過,生活像一道未知的謎,我們想把謎底看透,其實,什么都猜不著。后來,我們還是創(chuàng)業(yè)了,我和馬犁有了自己的加工廠,我們在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馬犁出軌了,那一年,當我知道馬犁出軌后,我是那么傷感,隱隱約約一股鉆心的疼。

  每次與米倩見面,我都選擇在咖啡館,以前是工業(yè)區(qū)附近青色招牌的上島咖啡,后來是小鎮(zhèn)中心的星巴克。我不喜歡喝咖啡,苦澀的味道與淡棕的顏色,我都不喜歡。米倩喜歡不停往咖啡里加糖,一塊又一塊的方糖不斷溶入濃褐色的咖啡里,她不斷用銀色勺子攪動,陽光在窗外晃動,像糖溶化在咖啡里一樣甜。我不喜歡加糖的咖啡,像一個化了妝的女人,失去了咖啡本來的味道。事實上,不管愿不愿意,我都會坐在咖啡館的一角等米倩。米倩比我小九歲,以前,她在一家電子廠當文員,那家電子廠搬到別的城市去了,她沒再進工廠,她在這座城市不斷地換工作。微商流行的那幾年,她在朋友圈賣過面膜,賣過衛(wèi)生巾、去眼紋貼紙,幾番折騰下來,把打工多年存下的錢全敗完了,出租房還剩下一大堆各種面膜與衛(wèi)生巾。為發(fā)財,她花錢讀了成功學培訓課,那種打雞血的成功學大師們不斷在講臺上演講各種成功學雞湯,從《自己就是一座寶藏》到《與成功有約》《方與圓》《成功的規(guī)律》等,她聽了很多成功學大師們鼓吹的“只要你聽我的,就能撿到天上掉的陷餅”“流水線上沒有出息”。她沒有撿到陷餅,卻踩了不少陷阱。在成功學大師的理論指導下,她不愿再回工廠流水線上班,她學習了紋繡美甲,和三個小姐妹一起開了一家美容美甲店,生意不好不壞。米倩把自己打扮得很精致,她不停在朋友圈發(fā)那些美顏得我都不認識的照片,配著溫熱的雞湯文字,像所有做過微商的人一樣,她有很多個微信,她還會在朋友圈發(fā)些兩人微信的對話,營造出自己的產(chǎn)品暢銷、生意很好的假象。和米倩在一起,我永遠那樣彬彬有禮,側(cè)身微笑又深情地注視著米倩。我會為她倒水,洗碗碟,很紳士地抽出紙巾遞給她,為她讓座,幫她擦拭椅子,為她推門禮讓她先走等,我不再是那個來自四川的鄉(xiāng)下人,我是城市里一個談吐與氣質(zhì)都不俗的中年紳士。和米倩在一起時,我永遠都是快樂的,我們談?wù)撀糜?、最近流行的游戲、段子、附近的風景,她談?wù)撁廊?、流行佛學、美食。有時當她談?wù)摳浇患液苡幸馑嫉牟蛷d時,我們便會驅(qū)車前往。有時我們在喝茶,她突然說附近江邊的野花盛開了,很漂亮。我們從茶室走出來,驅(qū)車到江邊,看江邊開著白色小花的水菖蒲,中間夾著幾株艾草。我們坐在江邊,江風吹拂起我們的頭發(fā),吹動著江邊的菖蒲,帶著江水聲,江那邊是長滿樹木的小山頭,山頭上有一座古閣,幾個人在江邊釣魚。

  其實,我不能確定我是不是真的愛上了米倩,一開始,我就不應(yīng)該跟她這么久地糾纏,我們完全可以像這座城市的許多露水夫妻那樣,轉(zhuǎn)身成為陌生人,但后來,我漸漸喜歡上跟米倩在一起的感覺,她讓我找到從鄉(xiāng)下人變成城市人的感覺。她精致而俏麗的裝扮、嫵媚而熨帖的聲音、緩慢而婀娜的步伐,時間洗掉了這個來自江西的縣城女子的氣息,幾年電子廠的氣息也被成功學與化妝品遮掩掉了。她的身材并不好,有些矮,也偏豐腴,但她的臉蛋小到恰到好處。在我看來,她伸腰與蹙眉都顯得嫵媚而別具風情,她總是不慌不忙地邁著輕步,從容而輕盈。她的聲音溫婉,看似很冷,語調(diào)卻又恰到好處地將聽者的心那么輕輕撓了下,讓人欲罷不能。我喜歡跟米倩在一起,但她卻不屬于我一個,她屬于很多像我這樣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一只腳已踏進城市內(nèi)心卻仍然在鄉(xiāng)下的人,我從她身上找到了一條進城的道路。我知道,她不止我一個這樣的朋友,但這有什么意義呢。是的,米倩有多少個男朋友對我來說,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想從她身上尋找一種可以與城市平視的感覺。畢竟,她跟我們不一樣,她來自縣城,一個生下來便屬于城市的女人,而我呢,只不過跟隨時代的潮水,被時代卷進城市的鄉(xiāng)下人。我跟許多像我一樣、來自鄉(xiāng)下的人,通過努力,在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位置,結(jié)婚生子,有了房子車子工廠,但一切來得那么突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內(nèi)心是那樣的茫然而心虛,只有在米倩這個來自縣城的女人這,我征服她的身體后,讓我有了一種自己真正進城的感覺,讓那顆面對城市充滿自卑的空空蕩蕩的心找到了陸地。

  不管怎樣,我總歸喜歡跟米倩在一起的感覺。她在我耳邊說著情話,我知道不過是一場謊言,但知道又如何,我們坐在星巴克喝著咖啡。她喜歡卡布奇諾和摩卡,我多選擇馥芮白與冰搖烏龍茶,她喜歡培根三明治與提拉米蘇,我多是紅豆松餅與面包。我們喝咖啡,聽音樂,陽光透過窗戶投影在她的臉上,涂上一層光澤,不像站在莊稼地的鄉(xiāng)下人,陽光是赤祼裸砸在臉上的,陽光對此刻坐在星巴克里的米倩溫情脈脈。她靠在椅子上抿著嘴,笑了好一會兒。我們又談起最近上演的《萬里歸途》,我喜歡這部電影,僅僅是因為主人公張譯演過陳江河,我和肖雙都喜歡那部農(nóng)民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電視劇。我們繼續(xù)談著與張譯有關(guān)的話題,米倩在說他的電影,我在想陳江河的企業(yè)是如何面臨危機的,講著講著,看似都在談?wù)撃莻€叫張譯的演員,但話題幾乎沒有交叉。她停下來,注視窗外,又恢復了一臉憂郁而冷淡的樣子,她知道,這是我迷戀她的原因。我攪動馥芮白,棕黃色咖啡卷起漩渦,我每次都點馥芮白,因為它的名字聽上去更有城市的感覺、更舒服些,它價格比拿鐵貴。

  每次與米倩約完會,我都會有種空虛感和深深的愧疚。從為米倩租的萬成公寓出來,我又陷入了后悔中,覺得對不起肖雙,而后悔永遠那樣短暫。不管事畢后悔或不后悔,我都會繼續(xù)找米倩,我的后悔緩解了我對肖雙的背叛。我開車拐進天虹商場,在一樓黃金飾品店,為肖雙買了一條金葉吊墜項鏈。肖雙只喜歡黃金飾品,在她眼里,黃金無論什么時候都是硬通貨,戴著好看,還升值。米倩喜歡玉石、琥珀、水晶類飾品,她喜歡施華洛世奇吊墜,什么小天鵝、小熊、小蜜蜂、小蠻腰等她都買了。小天鵝有黑色、白色、金色等。我呢,我究竟喜歡什么呢,我想了好一會兒,還是喜歡肖雙的金葉吊墜多些,土雖土些,但踏實,施華洛世奇的小天鵝看上去很美,但總顯得華而不實。

  我沿致富路河西路一直朝前開,到了百順工業(yè)區(qū)。一個老舊的工業(yè)區(qū),一片三四層高、建于二三十年前的老舊廠房,遍布五金廠、塑膠廠、電線廠,我們的印刷廠位于一幢四層廠房的二樓。十幾年前,它是一家臺灣制鞋廠的生產(chǎn)車間,一千三百多人的制鞋廠占據(jù)了工業(yè)區(qū)六幢廠房兩幢宿舍。2013年,鞋廠搬到越南,房東將廠房隔斷,分開出租。我們這幢四層廠房由三家小工廠合租,湯克偉的電線廠在一樓,生產(chǎn)電腦、充電器的連接線,劉力強的塑料廠在三樓,生產(chǎn)LED塑料燈柱、光源柱等。四樓是三家公司的辦公區(qū),湯克偉是湖南婁底人,劉力強是湖北孝感人。我跟湯克偉以前是同事,劉力強跟湯克偉的老婆是同學。我在二樓的車間站了一會兒,見工人馮江波正坐在窗前發(fā)呆,他是肖雙的遠房親戚,我們開廠后一直跟著我們。四年前,我們花了二百多萬把機器改為智能自動化,不需要那么多工人了,以前的三十四名工人只剩下了六個。他見我進來,站起身,朝那臺自動化機器走去,對我指了指機器,告訴我機器很正常,我轉(zhuǎn)身去了四樓。

  馬犁把那條金葉吊墜項鏈遞給我,我知道他又去了那個女人那里,我裝作很興奮地從他的手中接過項鏈,仔細端詳著那片金光燦燦的鏤空金葉子。黃金的光澤在鏤空的陰影下顯得有些灰暗,葉柄鑲著廉價的裝飾紅鉆顯得光芒耀人。馬犁把項鏈遞給我后,朝正在沙發(fā)上玩著電子游戲的兒子看了看。兒子正在聚精會神地玩吃雞游戲,他頭也沒抬應(yīng)了馬犁一聲。他有些不悅,又極力掩飾著,干脆坐在沙發(fā)上,掏出手機跟兒子組隊玩起吃雞。

  我拿著項鏈走進自己的臥室,從衣柜的頂柜中取出藍色保險箱,又從保險箱里取出一個黑色的紫檀木盒子,那雙層抽屜里面擺著我的所有飾品。黃金手鐲、耳環(huán)、別針、項鏈、鉆戒,我把金葉吊墜項鏈放在那一堆黃金項鏈中,合上,從抽屜拿出帶鎖筆記本,記下日期,又把一切收好,物歸原位。我打開房門,馬犁看了看我的脖子,見我沒有換上那根新的金葉吊墜項鏈,有些失望,但他什么也沒說,繼續(xù)吃雞。

  蘇智群說,人啊,只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行了。我們不要去管別人在做什么,或別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我知道馬犁出軌了,我也不會去猜他知不知道我知道他出軌了。

  蘇智群還說,一些事情,如果沒有必要,就不要去深究了,這個世界沒什么是經(jīng)得起深究的。深究的結(jié)果未必美好,我不想深究馬犁出軌,就像我不會跟蘇智群探討她為什么不結(jié)婚一樣。

  2007年春天,我告訴蘇智群,我和馬犁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開個小印刷廠。蘇智群聽后,微微一笑,什么也沒說。那年秋天,馬犁從一家倒閉的香港印刷廠買了一臺處理的二手印刷機,價格只有新機市場價的三分之一。我們錢不多,連那臺二手機都采用的分期,利息一分。那一年,很多管理不那么好、又沒技術(shù)含量的香港廠,隨著美元在前兩年利率從百分之一升到百分之五點二,早已露出疲憊不堪的狀態(tài)。很多公司都茍延殘喘地活著,利潤日益稀薄甚至虧損,一直拖到2008年經(jīng)濟危機。以前,像我和馬犁這樣平凡的打工人從來不會關(guān)心中國港資、中國臺資、歐資、美資、日資、韓資等不同工廠的特征,我們更關(guān)心工廠待遇、勞動強度、伙食等。我們這樣的普通工人大多只關(guān)心身邊的點點滴滴,它們實實在在地改善了我們的生活,關(guān)心過年擠上回家的火車時能不能帶上一沓鈔票。

  蘇智群像長姐般教我為人處世、生意場的察言觀色,我像一個門徒,追隨在她左右。我從蘇智群平日的言談中感知工廠的內(nèi)部運作流程、成本控制、訂單及采購、出貨、尾品處理等。我們自己開工廠后,我和馬犁遇到問題總會向蘇智群請教,我們談?wù)撈鸶圪Y廠的潰敗。她說,港資廠的模式像他們的富人一樣,做點代加工的塑料花、塑料玩具、簡單的電子產(chǎn)品生意,賺到錢轉(zhuǎn)身做別的老行業(yè),做的都是以商業(yè)為主體的企業(yè),比如地產(chǎn)、商場等傳統(tǒng)企業(yè),從來沒想過做自己的品牌,也很少投入高科技提升自己產(chǎn)品的品質(zhì)。整個香港富人階層做自己實業(yè)品牌的人極少,更不會投資給有風險的科技與創(chuàng)造性的實體工廠,在港資制造業(yè)工廠幾乎看不到現(xiàn)代化的管理方式。我和馬犁是這么沒有見識的鄉(xiāng)下人,在這座城市,我們所有的經(jīng)驗都來自工廠的流水線與鄉(xiāng)村,當蘇智群跟我們說著精細化管理、工廠內(nèi)部運作,在我們眼里它是那么遙遠。我們只有選擇最簡單最沒技巧的方式經(jīng)營我們的工廠,僅需簡單地算下成本與工價。如果有錢賺,就接單,沒有利潤便不接單。馬犁說如果投資失敗,就重新回印刷廠做技工,他天天哼著劉歡那首“大不了從頭再來”的歌。事實上,用這種粗暴而有效的方式在當時工業(yè)大爆發(fā)的年代里,我們的小工廠也能如魚得水地活下來,并發(fā)展得不錯。那時,我們租在一片荔枝林中的低矮民房里,一條臭水溝從房前穿過。房子前面是一片菜地,房屋低矮,光線灰暗。不管白天或黑夜,我們都得開著燈,夜晚蚊子多,作坊里點滿了蚊香,但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們每天精打細算,每天考慮的是怎樣讓工廠活下來。累了,我和馬犁癱坐在機臺前,看著黑黝黝的荔枝林,面對兩臺破舊的機器幻想未來。那時,我們只希望能把工廠搬到環(huán)境好點的地方。

  蘇智群說時代總充滿各種危機,她說危機不是一個詞,是兩個詞,危與機。對一些人一些公司是危險,而對另一些人與公司是機會。生活的曲曲折折,人生的沉沉浮浮,經(jīng)濟的反反復復,公司訂單的起起落落,我們不要哀傷與悲觀,挨過危機便會迎來機會。蘇智群永遠那么樂觀,我們卻不一樣,我們傾盡了所有,一旦失敗,便萬劫不復。我們這樣的小作坊,從一開始就要不斷應(yīng)付各種困境,訂單不足,隨時停電,資金短缺,客戶跑路,供應(yīng)商倒閉等,我們只能節(jié)省又節(jié)省,睡在車間,吃在車間。2008年的經(jīng)濟危機,正如蘇智群說的,對那些倒閉的大廠是危險,對我們這樣的小廠,卻是機會。那些倒閉的大廠訂單快速地流進了我們這樣的成本控制得更低的小公司與小廠。那一年,我們?nèi)找辜影?,還不能滿足客戶的需求。我和馬犁把工廠從荔枝林中的低矮民房,搬到了離我們大客戶不遠的工業(yè)區(qū),一幢三層的樓房。我咬牙回四川老家借了三十萬高利貸,買了兩臺機器,招了五個普工和一個印刷師傅。四臺機器,算上馬犁,一共八個人,分白班與夜班,印刷機一天二十四小時轉(zhuǎn)動。我們又分期買了一臺小貨車送貨,馬犁哼唱的歌曲變成了“我的未來不是夢”。是的,我和馬犁不再是那個對未來不確定的打工者,外來打工者原始的膽怯漸漸從我們的身體退去,時代的潮水推著我們前行,讓我們沒有依靠的雙腿找到了著陸點。即使這樣,我和馬犁也活得小心翼翼,那一年不斷有工廠倒閉、轉(zhuǎn)型、騰籠換鳥,我們害怕因為客戶的倒閉,成為被換掉的那只鳥?,F(xiàn)實把我們帶向了通往城市的起跑線上,這注定我們不再有退路。我又想起蘇智群幾十年前,獨自從屏東鄉(xiāng)下到臺北的日子,她是如何獨自擠上城市的列車的?一雙莫名的手推著我們前進,把我們推向未知的將來。

  直到第二個兒子出生,我離開了鞋材公司,跟著蘇智群學習了整整七年。七年多里,她把她所懂的都傳授給了我,她想把我變成一個能徹底消化城市一切的胃。我終究沒有,我對城市的一切顯得小心翼翼,鋼筋、高樓、智能化、量子技術(shù)、無燈工廠……太多新鮮的事讓我無法消化。我和馬犁,和這座城市許多像我們這樣的人一樣,只能跟隨時代這艘巨輪,跟著它前進與沉浮。我抱著兒子打理工廠,像這座城市許多剛起步的夫妻工廠一樣,男主外女主內(nèi),一個在外跑訂單,跟客戶溝通,一個負責工廠生產(chǎn)的日常運作。生活雖辛苦,但我們都很有耐性。馬犁見我一邊帶孩子一邊工作,覺得我太累,他在盡可能地分擔我的辛勞,他對我是那樣溫情。那夢幻般的日子,我們沒想到,只用了一年時間,就還清了所有高利貸,還添購了一臺新轎車。我和馬犁的感情越來越好。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窗外,秋日的光線,照在小區(qū)的棕櫚樹上,一片綠色的光亮。馬犁還在陪兒子玩吃雞游戲。

  這兩年,肖雙去公司的時日越來越少,她把所有的身心都放在了兩個兒子的身上。她從無怨言、任勞任怨地照顧著家和兩個小孩。她在跟小區(qū)的幾個女人學習瑜伽、烘焙,有一天,她突發(fā)奇想,去了附近一家樂器行學習古箏,她買了一臺古箏放在書房,每天彈奏一會兒。她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很滿,早上起床,做好飯給兩個兒子吃,先送大兒子坐上校車,上樓,又拉小兒子下樓,開車送他去學校。從學?;貋?,她去瑜伽館上一個半小時課,去超市買菜,回家準備午飯。吃完午飯,到公司對下賬目,又到樂器行學習一個小時的古箏演奏,開車接小兒子回家,等待大兒子的校車。吃完晚飯,收拾屋子,洗衣服,彈奏古箏。滿滿的日程,她沒有絲毫疲憊,每日神色盎然,處理得井井有條。

  肖雙擁有一手好廚藝,她準備了川味回鍋肉、小酥肉、泡豆角、腐乳空心菜、牛肉苦瓜湯,她在廚房忙來忙去。眼睛幾年前做過雙眼皮,隨著時間的推移,更顯深邃而明亮。微卷的短發(fā)讓她的面廓更加清晰,鼻子也動過小手術(shù)。她伸長脖子在炒菜,迷人的頸部線條讓我覺得她依舊很美,瑜伽讓她的身體變得更加柔軟。這些年,那個大大咧咧的業(yè)務(wù)員妻子正慢慢從她的身體上退去,她日益變得溫柔起來。她用手擦了擦圍裙,從櫥柜中拿出紅色湯夾子,將高壓鍋里蒸小酥肉的白色瓷碟取出來放在灶臺上,又轉(zhuǎn)身將佐料倒進回鍋肉中。我想過去幫她,她示意我走開。我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真是個好女人,自從認識她以來,她都這樣,好得讓我郁悶,甚至不那么真實,偏離了我對妻子的認識,那個來自四川鄉(xiāng)下的妻子。

  我至今沒明白我心中那個四川鄉(xiāng)下的妻子與現(xiàn)在在廚房忙碌的妻子有什么不同,也許那時的肖雙身上有一股尚未被時間與現(xiàn)實打磨的野生氣息,直率而粗糙,樸素而生機勃勃。在面對城市的人時,她依舊表現(xiàn)出羞怯,那樣謹小慎微,她害怕別人看出她來自四川鄉(xiāng)下,濃重的四川口音帶給她自卑。在這座城市我們已生活十七年,在這個外來人口是本地人口數(shù)倍的小鎮(zhèn),她現(xiàn)在活得如魚得水、自由自在。但去市區(qū)或省城,那隱藏在她身體的四川鄉(xiāng)下意識會慢慢呈現(xiàn),她拘束得不知所措,她用表面的熱情和對黃金的熱忱來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她小心謹慎地跟人交流,方言和口音在她的潛意識里仿佛低人一等。肖雙在案臺上拍著蒜,動作嫻熟,看著她背影,聽她喊著兒子,我不禁為人生流逝、歲月消逝而感到憂傷,那么多美好徹底消失了,但是那么多美好又來了。

  她把煮好的湯盛好,我走過去端到桌上。她的手機響了,她放下鍋鏟,接電話。我接過鍋鏟,是她的瑜伽學友打來的。她們聊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掛了電話,我已把菜炒好,端上了桌子。

  她問了我一些公司的事,有哪些訂單,我隨便說了幾句。兒子吃完飯去寫作業(yè)了。我們坐在桌前,不知繼續(xù)說什么。

  “我洗碗吧?”

  “不用了。”她站起身,收拾桌子。

  我轉(zhuǎn)身進了浴室,內(nèi)心有些慌亂,打開水龍頭,任憑浴頭噴出的水在一片嘈雜聲里流進浴缸。我脫掉衣服,躺在浴缸中,抬頭看著天花板,墻上瓷磚的花紋,燈,以及黑色的排氣口,一陣困倦與寂寞升了上來。想起米倩那靈活的身體和長長的睫毛,又悵然若失。肖雙在屋里督促小兒子的素描,讓他要畫好些。她的聲音變得尖銳,夾著一股四川方言。聽著她口中粗魯?shù)乃拇ǚ窖?,我知道這才是我的妻子肖雙。

  她還在房間沖兒子喊:“又在磨蹭什么?”

  肖雙最近又喜歡上了戲劇,小區(qū)有幾個像肖雙一樣,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的女人。她們常常以城市新興的中產(chǎn)階級自居,處處模仿著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在著裝、語言和愛好上緊跟報紙與網(wǎng)絡(luò)上所說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生怕別人看出她們來自鄉(xiāng)下。肖雙聽說戲劇比電影更高級些,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她拉著我,驅(qū)車到市里的大劇院看舞臺劇。在一塊深紫色的幕布前,幾個跳舞的人揮動手,扭動腰,蜷曲身體,大開合地跳動。我完全聽不懂的音樂灌滿了整個劇院,我坐在觀眾席上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到幾個戴著面具的舞者又上臺了,他們依舊那樣揮手、旋轉(zhuǎn),夸張地跑、踢、跳……我完全不明所以,昏昏欲睡。坐在我旁邊的肖雙先是裝作很懂的樣子,托著腮,睜大眼盯著舞臺上幾個跳舞的人,她不斷換手,揉了揉眼睛。聽到其他觀眾拍手,她也跟著鼓掌。十多分鐘后,她堅持不住,打起了盹。我推了推她,她醒了過來。我指了指臺上還在跳舞的人,搖搖頭,我告訴她,我完全不懂。她沒有回應(yīng)我,拿起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又裝作一本正經(jīng)地看舞臺上的舞者,直到報幕者和所有的舞者都站在紫色的幕前,臺下的觀眾起立鼓掌,是長久不息的掌聲,我們才知道這場舞劇結(jié)束了。身邊的觀眾起身,排隊朝門外走去,我和肖雙也站起來,跟隨人流朝門外走。直到走出劇院大門,我還在想他們表演的是什么呢,有什么意義呢?我回頭望了望過道上的演出海報,把口袋里的戲劇票拿出來,對照看了看,才知道這是一場表達身體節(jié)氣的舞蹈劇。出了劇院的門,肖雙拍了幾張劇院的海報照片,連同戲劇票的照片一起發(fā)在了朋友圈。海報中傳統(tǒng)的二十四節(jié)氣和它們代表的含義,雨水預示蠕動,清明意味生長,芒種隱喻律動……舞者的頭、腳、手、背比擬四季,用肢體的配合來表達對中國傳統(tǒng)與身體的天人合一的意境,我看了半天,摸不著頭腦。在各種嘈雜而不知所云的音樂中,在絢麗而優(yōu)雅的服飾、舞者帶有各種暗示性的動作里,我沒有找到與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對應(yīng)的影子。在我們鄉(xiāng)下,谷雨是泡稻種的節(jié)氣,山里布谷鳥叫;清明是稻田育秧,屋后的梧桐花開。像我們這樣的鄉(xiāng)下人,從來不把身體里的骨頭與二十四節(jié)氣連接在一起,我們只會把它們跟地里的莊稼捆在一起。我又看了看海報,白露暗示靈動,在我們四川鄉(xiāng)下,白露正是釀高粱酒的好時節(jié)。

  從鎮(zhèn)里到市劇院肖雙花費大半天時間,不是為了看演出,她只為了向與她交往的人證明,她看過很高雅的舞臺劇,像城市人那樣在大劇院里看過歌舞。我呢,何嘗不一樣,劇院的舞臺表演什么對我來說無關(guān)緊要,我需要的是我和肖雙一起到市里大劇院看戲劇的行為,讓朋友們看到我和肖雙之間還有愛,我還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像我這樣的人,在我們的同鄉(xiāng)看來,有事業(yè),在城里買房買車,算是城市人了,如果不恩愛些,稍不留意便會背上陳世美的罵名。

  肖雙還在興致勃勃地發(fā)微信,她完全沒有在劇院中的倦意,一臉興奮。我把海報上的解說又看了一遍,記住劇中的一些元素,下次與米倩約會時,我也許會和她談?wù)勥@場戲劇,只有跟她談?wù)撨@些時,我才覺得我是城市人。當然,我知道自己完全不懂這場舞臺劇。其實,懂與不懂又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曾經(jīng)看過,雖然,這不是我需要的,但卻是我必須有的。米倩常常會問一些我們四川鄉(xiāng)下的事,她好像很感興趣。但她一提到四川鄉(xiāng)下,我便有種淡淡的失落感。我是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人,它像隱藏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暗疾。

  直到深夜,我和肖雙才回到鎮(zhèn)上的家。我們的家在碧桂園,一個很大的小區(qū)。說是鎮(zhèn)上,實際早已城市化了,四處遍布工業(yè)區(qū)、樓盤、商場。在停車場,肖雙把演出冊子收好放在包里,窗外燈火通明,小區(qū)的噴泉在潺潺響動。下車時,她又凝視了一下鏡中的自己,她好像已接受自己變成了一個城市人。

  我們都是工業(yè)時代的漂泊者,像候鳥一樣滿世界流浪。蘇智群說這句話的那天,我們正在大東門韓式料理店吃飯。那幾年流行各種韓式風,從韓劇、韓式服裝、韓國樂隊到韓國菜、韓式手機。蘇智群的工廠也想改成韓式鞋的模具,我和馬犁的印刷廠拿到兩家與韓資廠合作的公司訂單。工業(yè)區(qū)大街開了數(shù)家韓國料理店,我和蘇智群都愛上了色彩鮮艷的韓國料理,那些擺得精致又鮮艷的菜式讓人覺得味道很好。

  其實,像我這樣來自鄉(xiāng)下的人,平時習慣了重鹽重油的鄉(xiāng)下菜,需要又麻又辣的味道才能刺激我的味蕾,韓式料理寡淡得很,拌醬的烤肉沒什么味道。不過,我以為,既然開了這么多家店,一定是都覺得好吃。畢竟,像我們這樣的鄉(xiāng)下人,口味不能跟城市人比,更不用說跟外國人的口味相比。我不知道蘇智群是不是真喜歡吃這些韓國料理,比如泡菜、蒜泥、大醬、白糖等拌在一起。她吃得很少,一邊吃一邊聽從餐館飄來的鋼琴曲。窗外下著雨,看著被淋濕的柏油路,幾輛貨柜車奔馳而過,震耳欲聾,我感覺桌子都在顫抖,幾個撐傘的工人從路邊經(jīng)過。四十幾歲的蘇智群不再年輕,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勒痕,但她的脖子很美,曲線優(yōu)雅,沒有頸織紋,她的眼睛依舊保持少有的清澈,眼神透出一股溫厚。她化的淡妝,很精致,乳白色的半袖針織衫,細長脖子上卡地亞玫瑰金項鏈懸掛的一個細小鑲鉆圓環(huán)閃閃發(fā)亮,額上的劉海微卷。完全沒有在工廠的那種干練,此時的她有種令人頓生好感的端莊,沒人會留意她臉上若隱若現(xiàn)的淡淡的憂傷。她夾起一塊泡菜,咬一小口,眉頭微鎖了下,似乎有點酸,但很快恢復了平靜。

  每次吃飯,我點的菜都剩下不少。蘇智群告訴我,要學會享受世界的美食。她說,從美食開始,讓自己有世界的眼光,做生意也一樣。她指了指這家韓國料理店,說,才幾年,你看這街頭有多少家這樣的店。我一如既往地聽她說,認真地聽,聽她說神武景氣與萊茵河奇跡,也說這座城市這二十幾年的變化,制造業(yè)像候鳥滿世界遷徙著,在資本面前,工廠像一只只無腳鳥,永不停歇地飛翔,直到最后死亡。后來,她又說起臺灣屏東的鄉(xiāng)下,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回臺灣屏東,會不會像我回達州鄉(xiāng)下一樣,近鄉(xiāng)情怯。

  她的工廠經(jīng)驗來自臺灣那家鞋材廠的老板,老板的經(jīng)驗來自他以前工作的日本人工廠,那是一家很大的模具廠。那家公司原本是一家成立于1943年的日本小作坊,在上世紀50年代,美國制造業(yè)開始向日本搬遷與轉(zhuǎn)移,像許多日本神武景氣的公司一樣,這家小作坊迅速做大做強,成為在名古屋證交所上市的公司。后來日本一部分企業(yè)外溢到臺灣地區(qū),這家公司在臺灣開廠,臺灣那家鞋材廠的老板先在日本公司做員工,后來出來創(chuàng)業(yè),日本公司投資了部分股份。這家臺灣公司在臺北證交所上市,也成為了一家上市公司,直到1996年,這家臺灣公司開始在廣東東莞買地開辦了這家工廠。這段歷史,蘇智群跟我說過很多次,每次她都說,不要小看你們自己的公司,如果能抓住發(fā)展的機遇,下一家上市公司就是你們的工廠,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遇上經(jīng)濟景氣與快速發(fā)展,一下子便做大了。我們都這樣,一代跟著一代,跟隨時代潮流,像浪潮中的一滴水,讓波浪帶著前行,我們要站在時代的浪潮中,才能不被時代摔下列車。她說完,又咬了一口泡蘿卜,這次,她沒有輕鎖眉頭。

  雨還在下,雨把道旁樹清洗得很干凈。

  那時候,像我這樣的鄉(xiāng)下人,跟同鄉(xiāng)們來這邊打工,亦步亦趨跟在別人后面走著,沒走在最前面,也沒落在最后面。像我們這樣的鄉(xiāng)下人,除了跟著別人,還能夠怎么樣?蘇智群說我們做工廠的人像無腳鳥,其實我不這樣認為,我有四川的鄉(xiāng)下,有兒子,家便是我的落腳處。

  我想起前段時間網(wǎng)上的一段話:人啊,跟時間向前走便行,如果某天走不動了,就好好歇下吧。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和蘇智群一樣,不知道時代的潮水會將我們帶到哪里。

  蘇智群告訴我,她要離開東莞,去越南的胡志明市,我有些傷感。她告訴我,早些年,制鞋業(yè)、服裝業(yè)、玩具業(yè)已在轉(zhuǎn)移,她的公司老板早在胡志明市開了分公司,現(xiàn)在想徹底關(guān)閉在東莞的工廠,她嘆了口氣,指了指餐館對面的工業(yè)區(qū)。十年前,這里都是制衣廠、鞋廠,現(xiàn)在沒剩幾家了,大家要么轉(zhuǎn)行做了光伏晶片廠,要么做了機器人自動化工廠。我看了看窗外,雨越來越大,窗玻璃上結(jié)了一層霧汽,雨水順著窗玻璃落下。黃色的公交車駛過,對面被拆遷的工業(yè)區(qū),正在開發(fā)新樓盤,三十二層的高樓框架已建好,巨大的黃色側(cè)臂吊在雨中忙碌,像一頭巨大的怪獸,吞食著玩具廠與注塑廠,吐出商業(yè)廣場與住宅,銀灰色的高樓在雨中顯得更加清晰。

  蘇智群問了我和馬犁的印刷廠。這些年,印刷廠的生意還不錯,不干膠、嘜頭、商標……我們都印。她知道我們已經(jīng)買了十四臺機器,有三十幾個工人,雖然近兩年訂單不錯,工廠純利潤卻越來越低,工人工資、社保、房租、水電、環(huán)保……吞掉了大部分利潤。馬犁看上去依舊是那樣快樂,我的心里卻充滿隱憂。只有與蘇智群坐在一起,隱憂才會少很多。蘇智群把她人生的經(jīng)驗、工廠管理的心得、商業(yè)談判的技巧傳授給了我,她風輕云淡的生活態(tài)度讓我學會如何從容面對工廠面臨的困境。

  蘇智群的鞋材廠已到遣散工人的階段,鞋材廠工人將獲得基本工資N+1的補償,機器和一部分訂單已轉(zhuǎn)手給了工廠工程部與生產(chǎn)部的主管,他們在這家工廠工作十幾年了,在行業(yè)中積累了豐富的人脈與技術(shù)。他們像我和馬犁一樣,來自鄉(xiāng)村,為了生活艱辛奔波,努力想擺脫現(xiàn)實帶來的陰影與煩惱,在工業(yè)的隙縫間尋找生活的出口與希望,用務(wù)實的聰明抵抗命運帶來的不快樂。蘇智群不斷告訴我,生活無須長吁短嘆地抱怨,要務(wù)實地面對,這才是我們急需的,只有這樣才會改變我們的處境。蘇智群總這樣務(wù)實地面對工廠的起伏,從屏東到高雄,從高雄到東莞,從東莞到胡志明市,她十分平靜。在我眼里,她永遠是如此獨一無二。我常常思索,如果我與馬犁的生活沒有蘇智群,我們會沉溺在工廠的流水線,像曾經(jīng)的工友一樣,膽怯、卑微、懦弱地活著,沒有勇氣站出來從容地面對生活的冒險。我開始理解蘇智群所說的生活,或許是一種自以為是的理解吧,但我與她終是不同的。我們是有根的,而她更像一只無腳鳥,身不由己地漂泊與奔波,跟隨不斷遷徙的候鳥制造業(yè)資本。我深深理解這種不由自主的漂泊,我們很多同事的公司跟隨制造業(yè)大公司一起搬往了別的國家,他們在馬來西亞的工業(yè)區(qū)做注塑,在越南沿海的港口城市做貼牌,去了柬埔寨、老撾做服裝,在印度做電子,有的去了更遠的非洲。

  窗外的雨沒有停下來,蘇智群告訴我,過幾天她便徹底地告別東莞了。她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七年,有些舍不得,她又說,她會回來的,一定會回的。

  【責任編輯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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