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喑啞的清晨與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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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布時間:2018-02-09 11:16
編輯推薦:我很喜歡這個結尾,分別數(shù)年,互相喜歡的兩個人終于再遇見。就像故事里說的那樣:有些人大抵是忘不掉的,和歲月無關。希望你歲月里忘不掉的那個人,最后也能再遇見呀。
你是琥珀里的時間,微暗的火光。
讓我心之所向,這一生都懷抱熱望。
01
2014年,機器轟鳴,掛著“拆”字的池口街慢慢塌下半邊骨架。落落余暉里,塵土似乎漫過往事,飛鳥攜還,收起翅羽立在半枯的樹枝上。
整條池口街空空蕩蕩的,街口唯一的那家小診所也早已人去樓空。畫在墻上的紅十字架舊漆斑駁,顯出一派傾頹,有人舉著揚聲器大聲指揮:“先拆除這間診所,騰出地方來讓車進去。”
“等一下!”黎向晚緊趕慢趕終于匆匆趕到,在機器鐵臂將落未落的那一瞬間攔住負責人,“先等一下,我是旅游雜志的主筆,池口街是南城最古老的一條街,在拆除之前,我想拍幾張照片。”
“怎么都要拍照?”負責人是個爽朗的中年大叔,他狐疑地嘀咕一聲,看著眼前的黎向晚面帶急色,隨便綰在腦后的長發(fā)被風凌亂地吹起幾縷,又心下一軟,擺擺手,拿起手中的對講機:“先停停,讓這丫頭拍幾張照。”
黎向晚彎腰再三致謝,然后從背包里拿出相機。她將鏡頭投向舊街小巷,明明是大片景致,卻不知該定格哪里。
晴夏已深,不遠處那片池塘如往年一般,照舊生出滿池青翠,朵朵荷花輕裙碧羅,花瓣邊角勾勒一層薄薄的夕色,若有似無的香氣在空氣里綿軟地擴散開來。
天地還是原來的天地,風物也似未改,只是舊時的人已不見。她按了幾下快門,綠波夏草里,黎向晚仿佛又看見自己初次來到池口街的時候。
記得那天也是這樣的傍晚,仍是這個池塘,在滿塘青碧中,她見到了祝洺清。
現(xiàn)在想想,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一點一滴卻鮮活如昨。有些人大抵是忘不掉的,和歲月無關。
那時黎向晚年紀尚小,還不明白為什么突然之間媽媽要連夜帶著她搬到這里。長途汽車一路顛簸,不知過了多久,枕著嘈雜的聲響,她睡睡醒醒,傍晚到了池口街前還是睡眼惺忪的混沌模樣。
池口街據(jù)說已逾百年歷史,幾家青瓦白墻的小院排在胡同小路的兩旁,路邊種著成行的樹,有兩人合抱那么粗。她叫不出名字,枝葉間掛著淡紫色的小朵的花,結得密密的,晚風一吹,細絲似的花瓣落了半邊路面。
大概是環(huán)境太陌生,十歲的黎向晚怯生生地抓住媽媽的衣角,站在池口街前任憑怎么哄勸都不肯踏進一步。
那天盛夏如溫火,十三歲的祝洺清蹲在池塘邊,撐著手工課上剛做好的小魚竿煞有介事地釣魚。簡易的魚線和魚鉤,連魚餌都不知道要裝上,當然釣不到什么魚。蟬聲不絕,正攪得他心浮氣躁,突然聽到細細的啜泣聲。
轉過視線,一張新面孔立刻吸引了祝洺清的注意力。他好奇地打量著不遠處的黎向晚,她扎著雙馬尾,水靈靈的南方小姑娘,及膝的小裙子,裙擺鑲著一層花邊,粉團子似的立在那里。她拽住媽媽的手,眼淚一串串掉落下來,看起來是在鬧脾氣。
“我不想住在這里,我要回家。”黎向晚一遍又一遍地重復。
原本好脾氣的黎媽媽終于忍不住發(fā)了火,甩開手:“回家回家,回哪里去?哪里還有家讓你回?”
“要是不想留在這里,你自己愛去哪兒去哪兒。”媽媽丟下這句話,轉身進了池口街,把她丟在身后。
看到媽媽真的動了怒,黎向晚心里既害怕又委屈,蹲在地上抹眼淚。突然,一雙一塵不染的運動鞋出現(xiàn)在她眼前,繼而聽到少年清脆的聲音:“喂,小孩兒,你哭什么?”
她仰起頭,他不過大她三歲,明明自己還是個孩子,卻非要做出老成的姿態(tài),擰著眉,語氣不善:“煩死了,我最討厭女生哭。”
脾氣真壞,這是黎向晚的對祝洺清的第一印象。她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撇撇嘴,又要哭。祝洺清像被戳破了的氣球,威風頓失,立刻慌了神色:“喂,你別哭,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喂,我真不說了。”
想了想,他把魚竿遞到她手里,放輕了語氣:“我?guī)闳メ烎~好不好?”
黎向晚握住魚竿,抽抽噎噎地說:“這個好丑。”
祝洺清瞪眼:“你懂什么,這叫藝術美。”
她懵懂地點點頭,祝洺清伸手把黎向晚拉起來,再彎腰幫她拉平衣裙上的皺褶,又不耐煩地伸出袖子擦掉她滿臉的眼淚。
遇到黎向晚,池口街小魔王祝洺清第一次明白了妥協(xié)是一種什么感覺。
02
黎向晚自小在水邊長大,雖然年紀小,但劃船采蓮、下河摸魚也算輕車熟路,可釣魚倒是個新鮮事。她攥著魚竿亦步亦趨地跟著祝洺清來到池塘邊,有模有樣地學著他的樣子蹲在青石磚圍起一圈的岸邊。
池塘里多是紅鯉,水草舒展腰肢在清澈的池子里搖曳,一尾尾魚如同簇簇火苗,在池間來回穿梭。黎向晚那對琉璃石似的眼珠轉來轉去,緊盯著魚,用胳膊碰了碰身邊的祝洺清:“什么時候才能釣上來啊?”
“著什么急啊,學沒學過鐵杵成針?要有耐心。”祝洺清說得頭頭是道,可額頭上早已掛著一層汗珠。他把釣魚線甩來甩去,鐵質(zhì)的魚鉤“吧嗒”一聲砸進水面,朵朵漣漪浮上來。
半個小時過去,遲遲不見魚上鉤,祝洺清終于沒了耐心。
他一腳踢飛一枚石子,石子應聲落水。
這時,黎向晚跳起來,建議道:“要不我們下水去抓吧。”
祝洺清臉色一僵,剛想拒絕,又聽她小心翼翼地問:“哥哥,你會水嗎?”
池口巷孩子不多,祝洺清一直是其中年紀最小的,這下終于有個小粉團子叫自己哥哥,他內(nèi)心十分雀躍,無形中連背脊都挺直了幾分,面上卻未露分毫,倨傲地說:“當然了。”
“那就好!”黎向晚利索地脫掉鞋襪,剛想下水,卻被祝洺清拉住。他還真有個哥哥的樣子,半蹲下身子,把她快要及踝的裙角向上提了幾寸,打了一個蝴蝶結,露出一截小腿,皺著眉頭叮囑道:“不能往中間去,只能在池邊玩一會兒。”
祝洺清把媽媽反復在他耳邊說的話一字不漏地重復一遍。
黎向晚胡亂點了兩下頭,一顆心早已飛向那片池塘。
這里的荷葉生得密密叢叢,視線所及,到處都是碧綠。
天色暗了些,幾顆星隱隱綴在天幕,投下細碎的幾點光華。
黎向晚抬腳踩進水里。池邊水淺,剛沒過小腿,冰冰涼涼地貼在皮膚上,她彎腰撥水,有細小的魚兒蹭過她的指尖飛快地溜走。
黎向晚覺得有趣,壞心情一掃而空。她勾起嘴角,眉眼也是彎彎的模樣,歪著腦袋看過來,聲音軟得像一團云:“我只捉一條魚,養(yǎng)在小壇子里,你說好不好?”
祝洺清愣愣地點了點頭,有那么一瞬間,他恍然覺得新月繁星都不及她的目光。
就是這么微一愣神,黎向晚已邁開腳步,追隨一條魚往池心去。不知半路被什么絆住,她踉蹌了一下突然摔倒,整個人撲進水里。
“喂!”祝洺清來不及反應,怕她出事,趕緊跳下去,奮力劃了幾下游到黎向晚身邊,伸手摟住她的肩膀。
論游泳祝洺清也就是個半吊子水平,狗刨式的矯健泳姿瞎游幾米還可以,這會兒能游到黎向晚身邊已經(jīng)算是超常發(fā)揮。再伸手護她,那點兒本事便消耗殆盡。他不住地往下沉,灌了好幾口池水。
其實如果不是有祝洺清這個英勇的累贅,本來這點水深根本就困不住黎向晚。
黎向晚自從有記憶起就經(jīng)常與船為伴,她的爺爺是個靠水吃水的老漁民。一葉小漁船晃晃蕩蕩地飄在寬闊的水面上,船頭鋪著軟綿綿的毯子,小小的她躺在毯子上,漫天星光攢在一起,壓得極低,似乎眨眨眼就要落到眼皮上。
爺爺坐在一旁,邊卷煙葉邊給她講故事,爺爺?shù)穆曇艉芎寐?,操著一口軟糯的家鄉(xiāng)話。每當他講起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黎向晚便能輕易地枕著夜晚的潮聲入眠,待到魚該收網(wǎng)她才猛地醒來,眼巴巴地看著爺爺收網(wǎng)。
運氣好的時候,整網(wǎng)都是小銀魚,被月色一籠,躍動著粼粼光芒。
每當收獲頗豐時,爺爺總是感嘆:“你爸爸最喜歡吃我做的梅子小銀魚炒飯了。”
家里常年擱著一罐紫蘇梅,卻很少會做這道炒飯,睹物思人,個中滋味難明。
也是從那時起,黎向晚開始努力跟著爺爺學游泳。她想,總有一天,她要游過瀾滄江,游到爸爸所在的地方。
03
憑著嫻熟的游水本領,黎向晚想安全地游回岸邊本不是難事,可被祝洺清這么一拖累,差點釀成大禍。
縱使黎向晚泳技高超,但她畢竟年幼,祝洺清的身量較同齡人而言又高大一些,更何況他還緊緊摟著她的肩膀。黎向晚一時難以掙脫,手忙腳亂間,她也隨著祝洺清沉入水里。
好在沒過多久,隱約聽到有女生在池塘邊大喊“有人落水了”。隨著“撲通”一聲,有人縱身躍下,寬闊有力的臂膀一邊一個將他們撈上來帶向池邊。
祝洺清嗆了兩口慢慢恢復神志,看到救命恩人,祝洺清趕緊兩步跨過去攀住他的肩膀,一臉笑瞇瞇的模樣:“大哥,幸虧你路過,要不然我今天得喝干了這池水。”
姜允聲擰了擰水淋淋的T恤下擺,對祝洺清的玩笑并不買賬,一副冷冷的語氣:“說了多少次,你那點三腳貓的游泳招式不要下水,等著回家挨你媽的罰吧。”
祝洺清并不畏懼,仍舊笑著。在姜允聲面前他沒了慣常的老氣橫秋,倒顯出幾分活潑稚氣來:“大哥,我是救人心切啊。”他把黎向晚往前推了推,“看見沒,這是新搬來的小丫頭,剛才栽水里去了,粉團子叫我一聲‘哥哥’,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姜允聲這才把目光投到黎向晚身上,他那雙眼睛漆黑幽深,像將明的寒雪夜,泛著點點冷光,又有黎明驟起的柔軟。
讓人一見便難以忘記。
“小丫頭,”姜允聲笑了笑,那笑也是極輕的,似乎不等眼神捕捉到就隨風消散。只是眼神里的冷化了些,他拍拍她的腦袋,“歡迎你。”
姜允聲這年已經(jīng)讀高中,品學兼優(yōu),中考時被保送進入最好的高中。在池口巷,從巷子頭到巷子尾,家家的父母教育起孩子來都要說:“你看人家姜允聲,吃同樣的米長大,你怎么就差那么遠?”
似乎生來就是天之驕子,姜允聲在哪里都是耀眼的。就像這一刻,他只是穿著簡單的棉質(zhì)T恤,淺色牛仔褲挽起一段褲腳,書包垮垮地背在一側肩膀上,清清爽爽地站在那里,已經(jīng)引人注目。
黎向晚有些緊張,嘴唇嚅動,還沒來得及同姜允聲說上一句話,旁邊的女孩先開口:“阿聲,先把他們送回家吧。”
接著,她把掛在雙肩包肩帶上的校服外套拽下來,披到黎向晚的身上,語氣含笑:“小姑娘更嬌貴一點。”
夏天穿得輕薄,沾了水,紗質(zhì)的布料貼在身上,吊帶衫的輪廓清晰可見。溫顏細心,幫她攏好外套,笑著說:“走,送你回家。”
她說話的聲音清脆好聽,總讓黎向晚想起清晨枝間的第一聲雀鳴。
池口巷不大,呈狹長的地形,有一段羊腸路曲折難走。
姜允聲走在最前面,黎向晚隨后,她看著姜允聲的背影以及滑過領口的一段耳機線出神,一直走到家門口還渾然不覺。
“早就聽說這家換了新住戶,”姜允聲轉身,摘下耳機,對黎向晚說,“沒想到是你家。回去后趕緊換衣服,免得著涼。”
黎向晚低著頭,聲如蚊蚋,“嗯”了一聲。
校服外套還披在身上,貼著透濕的衣裙,難免受潮。黎向晚不知道該不該還給溫顏,正躊躇間,溫顏摟過她的肩膀:“沒關系啦,外套過幾天再還我,住得又不遠。”
姜允聲看了一眼時間,很自然地接過溫顏的書包,挎在另一邊的肩膀上,語氣還是淡淡的:“再不走又要遲到了,要是師父罰你洗硯臺,這次我肯定不幫你。”
溫顏的眼角上揚,帶著一點得意:“你每次都這么說。”
那張格外漂亮的臉做起這個動作來,眼角的淚痣也微揚,有點迷人的風情。
待到姜允聲和溫顏走遠了,黎向晚仍立在原處,呆呆地看著巷口。祝洺清剛從家里竄出來,氣喘吁吁地將一條毛巾搭在她的頭上,又微微彎下腰,好奇地和她對視:“粉團子,你在看什么?”
“沒……沒看……”黎向晚似是嚇了一跳,連忙退后兩步,驚慌失措的樣子引得祝洺清哈哈大笑。
04
從這天開始,黎向晚就在池口街扎下根來,一直安安靜靜地生活。
到了十四歲那年,她突然執(zhí)意要學書法,黎向晚的性格過于溫暾,似乎看不出什么喜惡,這次主動提出說想學書法,靜神養(yǎng)氣,黎媽媽自然十分支持。
只是拜師的過程有些波折。
黎向晚想拜書法大家程尺素為師,程老醉心書法幾十年,風格自成一派,載譽無數(shù),現(xiàn)在作品更是有價無市,一幅字千金難求。只是他的脾氣怪得很,架著一副傲骨,有人不遠千里來求字,若是不投緣,他寧愿將作品丟進垃圾桶也不會高價賣出。而且他已經(jīng)多年未收徒,想拜師,根本無從尋得門路。
黎向晚鉚足力氣寫了一幅字,黎媽媽托盡關系,輾轉送到程老手上。據(jù)說他只看了一眼就丟在一旁,淡淡地說:“沒有天資的學生我不收。”
也是,誰不知道程老有兩個出類拔萃的得意門生。多年來每當有書法比賽,只要姜允聲和溫顏參加,便能輕取頭兩名。
兩個人的名字經(jīng)常見諸報端,在池口巷也屢屢被并在一起提起。尤其是姜允聲,年紀輕輕便已隱隱有了青出于藍的勢頭。
都是癡心妄想,黎向晚嘆了口氣。
正當雨天,雨水細密如銀絲,順著青瓦片的弧度扯下來。黎向晚托著下巴坐在屋檐下,看著對面墻角長著的一層青苔。
池口巷的夏天過得格外慢,外面已經(jīng)秋意漸濃,可這里的處處花草還是張著欣欣然的眼睛,蔥郁未減半分。正發(fā)呆,一個人影罩下來,他習慣性地摸摸黎向晚的腦袋,觸手有些潮氣。大概是檐下太窄,黎向晚坐得又隨意,頭發(fā)上拂過點點秋雨。
“整天生病也不長記性。”祝洺清蹙眉,把她連人帶板凳抱起來往后挪了挪,“況且每次打針都要哭,要是你再不聽話,我就跟我媽說給你扎針別再手下留情。”
黎向晚的眼睛又黑又亮,抬起來看向他,襯著蒙蒙的雨,越發(fā)像被洗過一般,聚著光:“不會生病的。”
祝洺清也找了張板凳,坐在她旁邊,換了話題:“聽說你想跟程先生學書法?”
“嗯。”黎向晚咬了咬唇,聲音低了幾度,“但是程老不肯收我。”
祝洺清嗤笑一聲,一副極輕狂的模樣:“那老頭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見過字寫得最好的三個人——王羲之、我爺爺和我大哥。”
姜允聲和祝洺清其實并無親緣關系,只是從小一起長大。姜允聲自小便比一般人沉穩(wěn)許多,祝洺清性格莽撞,父母向來不去約束他。加之年紀小,別人對他總是多加寬容,因而在池口街稱王稱霸。
唯有姜允聲的話他能聽進去幾句,祝洺清一直以“大哥”稱他。
“可是……”黎向晚垂了眼簾,似乎在看青墻低矮處涂著的那道白漆。陽光慢慢鋪在上面,鍍上一層金色,她小聲說,“可我就是想跟程老學畫。”
05
祝洺清最聽不得黎向晚這樣的語氣。
記得她剛來池口街的第三年冬天,正值元旦,學校里要舉辦一次文藝匯演。黎向晚生得標致,身段柔軟,被老師選為領舞。
每天辛苦排練倒沒什么,黎向晚樂在其中,只是待到要演出的時候卻犯了難。為了配合音效,老師要求匯演那天每個人都要扎麻花辮。
她特別發(fā)愁,自搬來池口街后,黎家母女倆舉目無親,黎媽媽拿出畢生積蓄做一點小生意,正處于起步階段,經(jīng)常天南地北地跑,常年不在家,無暇照顧她。
好在祝家和善,兩個孩子年紀又相仿,祝媽媽看黎家的小姑娘可憐,和自家小魔王又投緣,便主動提出要幫忙照顧黎向晚。
只是祝家開了個小診所,祝爸爸是援藏醫(yī)生,遠在西部,長年難回家一次。爺爺是個古道熱腸的中醫(yī),經(jīng)常背著藥箱到處義診。家里家外全靠祝媽媽一個人打理,黎向晚年紀雖小,但因為早年家庭變故,內(nèi)心早慧而敏感,不愿給祝家添麻煩,更害怕麻煩別人。
麻花辮的要求把黎向晚難住了,她不想麻煩祝阿姨,可她自己又扎不好。
從學校回來后,黎向晚一直坐在池塘邊。池塘里的鯉魚活潑,搖著尾巴從水面一劃而過,游向池底。黎向晚想,如果自己也是一尾魚就好了,起碼可以自在無憂。
“向晚,向晚!”祝洺清放學歸來,到處都找不到黎向晚。轉念一想,跑來池塘邊,果然看見她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你來這里干什么?要吃飯了。”祝洺清站到她旁邊。
“祝洺清,”她抬頭,眼睫撲了撲,聲音壓得很低,有一點無措,又有一點委屈,“演出那天老師讓扎麻花辮……我不會……”
“針尖大的事兒,”祝洺清豪氣萬丈地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黎向晚雀躍起來,扯著他的衣角,不確定地問:“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他已是如玉少年,運動衫被晚風吹得鼓起。夕陽如火,騰成一團在天邊燒著。男孩眉目飛揚,彎腰幫她整理好衣領,眼神如溫柔的長風,“我答應你的每件事,都是真的。”
文藝匯演那天,黎向晚窩在少有人往來的樓梯拐角處,祝洺清站在她身后,袖口別著五六根黑色夾子,手腕上套著幾圈皮筋。他的手法相當嫻熟,將她的頭發(fā)兩邊各分成三股相互穿梭,飛快地編好麻花辮,最后再滿意地扯了扯發(fā)梢:“巧手祝師傅的手藝堪稱一絕。”
黎向晚左右搖了搖腦袋,特別滿意:“祝洺清,你好厲害!”
“還行,”祝洺清勾著嘴角,“也就一般厲害吧。”
演出很順利,黎向晚在最前面領舞,祝洺清在臺下像個頤指氣使的紈绔少爺,挨個兒踢同學們的板凳:“快鼓掌!喂,說的就是你們幾個。”他手一指,“都給我大聲鼓掌,越熱烈越好。”
托他的福,黎向晚的這個節(jié)目贏得了滿堂喝彩。
后來黎向晚才知道,為了學會編頭發(fā),祝洺清將媽媽的毛線團找出來剪成兩束,偷偷找溫顏教他,就連晚上都要蒙在被子里練習兩遍??蓻]過多久事情敗露,祝洺清被媽媽揮著掃帚從巷尾追到巷口,整條池口街的人都聽得到他的狼狽哀號。
那他也甘愿。
沒辦法,一遇到她,他除了妥協(xié),總是沒辦法。
自從黎向晚同祝洺清說過想拜程老為師,不過半個月的時間祝洺清便帶來了好消息——古怪的程尺素終于松口收她為徒了。
黎向晚又驚又喜,不明白祝洺清怎么能讓程老做出讓步。
問過幾次,他都不肯說。
程尺素還是極傳統(tǒng)的做派,拜師要鄭重,需得凈手焚香后給師父奉茶。他特意選了個周末,把心愛的大弟子給召回來。
很久沒見到姜允聲了,自他去外地讀書后,黎向晚每年見到他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這次是剛好趕上休假才能回來。
仔細地洗過手,準備焚香,手執(zhí)三炷香,青煙裊裊。黎向晚心不在焉,忍不住一再拿眼角的余光瞥姜允聲。
他的頭發(fā)剪得很短,輪廓越發(fā)顯得堅硬鋒利,眸如深水。
他還是一副寡淡的樣子,看見她,也只說了一句:“丫頭這兩年沒見長高。”
黎向晚一直都纖瘦嬌小,比不得溫顏。這些年溫顏出落得更加高挑精致,和他站在一起宛若天生一對。
不知道是不是程老有意為難,那香爐擱在木架上,高出她一大截,即使踮腳也不足以奉上香。
手里的幾炷香被風一吹,猩紅一點慢慢燃燒,飄散點點灰屑。正不知所措間,祝洺清搬來兩塊青磚壘在她的腳下,得意地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黎向晚被他扶著胳膊踩上去,高度剛剛好,奉香這一關總算熬過去,就該敬茶了。茶是姜允聲事先準備好的,端到她手邊。黎向晚接過茶,手指不小心蹭到姜允聲的手背,有些涼意。
“師父。”黎向晚恭恭敬敬地喊,將茶向前遞了遞。程老看著面前的三個孩子,聽到那聲“師父”,突然有些愣神,隨后接過茶,長嘆一口氣。
06
學書法并非易事,確實需要天賦和靈氣,再加上入門晚,盡管黎向晚課余時間勤加練習,字體也只能算得上工整,并無俊灑可言。
程老對她的作品一向不怎么評價,只是叮囑過幾次:“以后出門,千萬不要說毛筆字是我教的,能做到這一點就算是孝敬師父了。”
“師父……”
程老穿著青布長褂,領口盤兩段梅花扣,他左手拎著鳥籠子,蠟嘴鸚哥兒歡快地抖著羽毛,又伸出右手小拇指:“拉鉤。”
“師父!”
程尺素像個惡作劇得逞的老頑童,哈哈大笑:“今天祝家的小子沒來報到啊小粉團子?”
這下黎向晚什么話都說不出來,臉頰飛起兩團胭脂色,像灌了杏花酒的晚霞。
也難怪程尺素打趣,這年祝洺清已經(jīng)上高三,學習任務繁重,但每到周末放假回家,他都會急匆匆地跑來,一進門就喊:“粉團子!給你帶了香芋小包!快來吃!”
祝洺清,祝洺清。
這幾年來,他對她的好,多得數(shù)不清。
就像她那些鮮有進步的毛筆字,只有祝洺清總說她寫得好。為了加強說服力,他還抓來自己剛剛四歲大的小侄子,單手抱高,指著黎向晚剛寫成的一幅字,兇巴巴地說:“快說寫得真好看。”
小朋友蹬著兩條胖腿不配合,哇哇大哭。祝洺清有辦法,撕開一根棒棒糖的包裝紙,塞給他,堅持道:“快說好看!”
小男孩吃著糖,這下高興了,伸手摟住祝洺清的脖子,“咯咯”笑著,含混不清地說:“好看。”
祝洺清這才滿意地轉過頭,認真地對黎向晚說:“小孩子不會說謊,寫得真的挺好的,用心比技巧更重要。”
他撫平宣紙,看著上面濃墨未干,寫著一句“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不如不遇傾城色。
“大哥警校畢業(yè)后申請去了云南的邊防一線,”祝洺清看著這句詩,突然說,“溫顏放棄電臺的工作,跟著他一起走了。”
怪不得自那次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姜允聲。聽到這個消息,黎向晚只覺喉間干澀,連吐字都做不到流暢:“哦,那邊的工作……應該……挺危險的吧……”
“繼承他爸爸的遺志。”祝洺清抿唇,叫她,“向晚,如果……”
他笑了笑,陽光從枝葉間漏下,撲在他的臉上、肩上,如同飛舞的流螢??伤K究沒有把這句話說完,而是卷起那張宣紙:“這幅字送給我吧。”
07
這樣自在的日子沒過多久,高考結束后,祝爺爺云游回來,得知祝洺清同程老走得很近,怒不可遏。
都說上一輩的恩怨不該累及后代,但有些結,解不了。
祝奉山和程尺素年輕時曾拜在同一位老書法家門下。老書法家大隱于市,字寫得精妙,卻很低調(diào),這輩子也只收了祝、程兩個徒弟。
那時有場規(guī)模盛大的書法比賽,程尺素年輕氣盛,一時迷了心竅,費盡心思想留在文化宮。他擔心自己的水平不夠精進,臨了師父的字參賽,捧得金獎。
老書法家一輩子朗如清風,沒想到晚年還蒙此屈辱,于是郁郁寡歡。他本來身體就欠佳,最終沒能熬過下個春天。
此后祝奉山不再寫字,轉行做了中醫(yī),幾十年和程尺素再無往來。
可為了能讓黎向晚得償所愿,祝洺清將爺爺?shù)母嬲]拋到腦后,去求程老收下這個不夠有天分的學生。程老多年來始終心懷愧疚,當然不會拒絕。
盡管祝洺清心里清楚,她為什么想拜程老為師。
黎向晚每次看向姜允聲的眼神,小心翼翼又復雜難明,他都懂。
不言其他,他只希望她能開心。
傾盆大雨里,祝爺爺罰祝洺清站在門前,大雨將他澆了個透徹,任誰求情祝奉山都不為所動。
一向怯懦的黎向晚卻突然沖進雨幕和他并肩站著,祝洺清斥她:“別鬧,回去。”
黎向晚仰著頭,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倔強地說:“我不,我就要陪你一起。”
祝洺清垂眸,仔細地看向黎向晚,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
“好,我們一起。”祝洺清聲音溫柔,輕輕地落在耳膜上,“你別哭,向晚,你知道的,從第一次見你,我就最怕你哭。”
“祝洺清,”黎向晚胡亂抹了兩下眼睛,“都是我的錯。”
“傻不傻,”她仰著頭也只到他的下巴,祝洺清撥了撥她的劉海,“你有什么錯?”
“我們都沒錯。”他似喃喃自語,混著瓢潑的大雨,黎向晚聽不真切,“只是我們都不懂,爺爺也不懂,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祝洺清扶住她的肩膀,仿佛下了很大決心:“向晚,如果你還要在原地等一等,那我先向前看。”
那時她還不明白其中的深意,直到半個月后,才聽說祝爸爸將調(diào)去西部縣城的一家醫(yī)院工作,祝家人打算搬過去一家團圓。
黎向晚從來沒有想過,祝洺清有一天會離開。
而事實上,他不僅離開了,而且走得不留痕跡,連送別的機會都沒給她。
黎向晚在地圖上認真地算過,他們從此之后遠隔千里。除非有心,否則再難見面。
只是很遺憾,她還有個秘密沒告訴祝洺清。他怎么連一句“再見”都沒留,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告別了?
08
總有人說:“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
看似如此。
時光寸寸移過,幾年時間轉瞬即逝。
黎媽媽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沒過兩年,她們也搬離了池口街。
大學畢業(yè)后,黎向晚在一家旅游雜志做主筆,生活還算愜意,只是一直孑然一身。有人說,她大概是在等一個人。
黎向晚在收集一期專欄資料的時候,發(fā)現(xiàn)即將拆遷的池口街在網(wǎng)絡上火了一把。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在這里拍了婚紗照,黎向晚點開,那對青梅竹馬她很熟悉,是姜允聲和溫顏。
自姜允聲去云南后,他們幾乎斷了往來。黎向晚約姜允聲和溫顏出來吃飯,溫顏臨時有采訪任務,來的只有姜允聲。
相較以前,姜允聲黑了些,氣質(zhì)凜然,一見她,笑意還是淡淡的:“小丫頭長高了。”
在他眼里,好像她永遠只是一個小妹妹。
“有一個秘密,本來想告訴祝洺清的,現(xiàn)在還是先告訴你吧。”黎向晚飲下一杯茶,忽而一笑,“我早就見過你。”
黎向晚的爸爸是個緝毒警察,隱姓埋名奮戰(zhàn)在最前線。
他在一次抓捕任務中犧牲了,一同犧牲的有三位警察,深山密林,連尸骨都未曾尋得。
在追悼會上,黎向晚小步跟著媽媽,她連哭都不敢大聲,只輕聲啜泣。姜允聲蹲在她面前,安慰道:“青山埋忠骨,你爸爸是個英雄。”
她那時年幼,對這句話似懂非懂,只有“英雄”兩個字落在心上,成了慰藉。
姜允聲的爸爸也是殉職人員之一,他雖年少,卻已顯露出超乎年齡的堅毅。
后來在池口街遇到,她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每次看見他,都能回憶起僅存的關于爸爸的回憶。
但這一切都和感情無關。
“原來是這樣,”姜允聲了然,“怪不得之前洺清找我說了些顛三倒四的話,看來是他誤會了什么。”
和姜允聲見面后半個月,池口街正式拆遷,黎向晚趕到那里拍幾張照留念。
拍完照,她表示感謝。大叔豪邁地揮手,感嘆道:“你們年輕人啊,這么念舊的不多了。哎,正好,那兒還有一個,剛拍完,在那里教小孩子寫字呢。”
黎向晚下意識地看向街邊的另一側。年輕男人蹲在地上,煞有介事地對五六歲大的小男孩說:“你這字寫得可不行,我見過四個人寫字最好看,王羲之、我爺爺、我大哥……”
他驀地頓住。
“還有呢?”
清脆的女聲落地,祝洺清愕然回頭,正和黎向晚對上目光。
兩個人遙遙望著,似乎穿過荏苒時光,跨過萬水千山。
“向晚。”他說。
薄薄的夕色溫柔地落下,這一刻,將十年歲月的縫隙盡數(shù)填滿。
直到這一刻才能明白,只有和你一起,才能向前看。
因為這世上只有你,借我星辰萬千,借我喑啞的清晨與傍晚。
文/繁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