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碑墮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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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布時間:2017-02-28 15:00
人事有代謝,
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
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
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
讀罷淚沾襟。
這首《與諸子登峴山》,孟浩然主要寫情,寫情的本身。他不假借風景,也不劃定框框來說明,而只是單純寫感情的活動,就自然透出一種感發(fā)的力量。像我們的陳子昂那首《登幽州臺歌》就是如此,他整個的感情是在進行的、活動的。這一點很難說明,可對詩歌而言非常重要,尤其你要是學作詩的話,就應該知道怎么樣能寫得好,怎么樣才能使感情有生命。孟浩然的這首詩也是這樣寫情的,他說“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代”是更替;“謝”是消逝,人間的事物向來是更替的、消逝的,春天來了,冬天走了;夏天來了,春天走了。人也是這樣,一代又一代,小孩子長大了,年輕的變老了,年老的死去了。去的盡管去,來的盡管來;每一天每一天地去,每一天每一天地來,在來去匆匆之間,就形成了古今,你說孟浩然已經(jīng)是千年前的古人了,他怎么過去的?一天一天地過去,他就成了古人;一天一天地來了,就來到了現(xiàn)在。這兩句寫得很好,他不但寫出了個人的悲慨,更寫盡了人世間所有的盛衰變化,表現(xiàn)了一種古今循環(huán)不斷的哲理。表面上看起來,這兩句雖然是說明,可是他所說的是人世間一個最普遍的現(xiàn)象,所以它能給讀者很多的感興,任何時代的讀者,都在這種現(xiàn)象的包籠之中,都可以因讀此詩而產(chǎn)生一種共鳴。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這首詩的題目是《與諸子登峴山》,“峴山”也叫峴首山,在湖北襄陽縣的南邊,是襄陽的名勝之一。這座山之所以有名,不僅是因為這里的江山美麗,而且還因為這美好的江山結(jié)合了很多歷史的事跡,這也是在中國欣賞風景的一個特色——你所看到的不只是江山的外表,還有一種更深層的情意上的感受。不然的話,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山水能成為古跡,是因為山水中曾經(jīng)結(jié)合了歷史,有些事情值得我們紀念并傳留下來。也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山水更加豐富起來了,所以是“勝跡”。江山留下了什么“勝跡”呢?這就關系到中國古代的一個人——羊祜。據(jù)《晉書·羊祜傳》記載,羊祜鎮(zhèn)守荊襄的時候,常常到峴山上去飲酒賦詩。他曾對同游慨嘆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羊祜是怎樣一個人?歷史上說,他是一個非常寬大慈愛的人。舉一個例子,三國中蜀最先被魏滅亡,其后魏又被晉所篡奪,最后只剩下南方的吳國與北方的晉國相對峙。而荊州襄陽一帶正是晉、吳兩國對立的所在,是晉的國防前線,所以這里的政治好壞關系重大。晉朝的羊祜就是在這里鎮(zhèn)守,他以身作則,推行教化,把荊襄一帶治理得非常好。羊祜是軍政長官,除了當?shù)氐拿裾?,還要管理軍事。有一次,孫吳大將陸抗生病了,羊祜派人送藥給他,陸抗的手下人說:這是敵人給的藥,你不能吃。陸抗答道:“豈有鴆人羊叔子乎?”羊祜,號叔子,他說:哪里有給人藥里邊下毒的羊叔子呢?他絕不是這樣的人。所以你看,連敵人都這樣相信他!羊祜生前深得人民愛戴,在他死后,襄陽的老百姓為了紀念他,就在峴山上立了廟,樹了碑,據(jù)說,“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所以又叫“墮淚碑”??梢姡l對人民好,人民一定會知道,也一定會感激他、懷念他?,F(xiàn)在孟浩然登上峴山,看到當年遺留下來的古跡,他何嘗不想能夠有機會做一番事業(yè),建立羊祜那樣的事功,有那樣的德業(yè)流傳下來,可是他沒有。在這兩句中,詩人沒有把他的悲慨直接說出來,說我孟浩然如何如何,他只是做了一個對比,卻又沒有指明對比的意思,可是自然流露出一種很含蓄的感動。
以上四句,作者都是寫古今的悲慨,下面開始寫景物。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魚梁”是峴山下的一片沙洲。夏天常常下雨,所以水很深;到了秋天,雨水少了,當水落下去的時候,就淺淺地露出了魚梁。這句表明了時節(jié)的改變。當四時春夏秋冬變化的時候,你會看到大自然的景物也有所變化,而詩人喜歡寫春秋兩個季節(jié),陸機就曾說“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文賦》),所以有時候人的生命與大自然的生物的生命有一種共鳴的感受:當你看到季節(jié)的變化,就會有一種內(nèi)心的感動。“水落魚梁淺”這一句寫的是景物的變化,它與剛才我們所說的古今之感慨是相應和的。“人事有代謝”就“往來成古今”,古往今來就形成了歷史,而雨水從深到淺這種季節(jié)的變化不也是人世間的一種代謝嗎?接著,“天寒夢澤深”,“深”在這里有兩個意思:一則是說云夢澤的水很深;再則是指遙遠的意思。已經(jīng)是寒冷的秋天了,從峴山上俯瞰下面,可以看到云夢澤在那么遙遠的看不清楚的地方。
最后兩句,“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碑”就是前面我們提到的“墮淚碑”。多少年過去了,多少季節(jié)消逝了,在古今的盛衰代謝中,在春秋的季節(jié)變化中,羊祜的碑仍然在這里。所以宇宙之中有變者,有不變者。這一句中,“碑”還在,“碑”是不變的;可是羊公呢?羊公早已經(jīng)作古了。當我讀了墮淚碑的碑文后,不由得淚落沾襟。這句的“淚沾襟”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說羊公這么好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而無論是在歷史上還是在將來,都難以找到像羊公這樣值得人們懷念的人了;還有一個原因,他很可能是因感慨自己的一事無成而落淚。人家羊公雖然死去千百年了,可他的碑還在這里,而我孟浩然呢?前面我說過,孟浩然死后,他的詩就散佚了,是王士源搜集了他的部分作品,然后整理出來的。不然,若真的都散失了,我們今天誰還知道歷史上有過孟浩然這么一個人呢?不管他有過多么好的生命,多么好的感情,多么好的理想,不是都消逝了嗎?所以我認為這首詩的最后兩句一個是慨嘆羊公的不在,同時也可能是感慨自己的無成。但究竟怎么樣,孟浩然并沒有說,他只是告訴我們:他處在這種情境之下,就流下淚來了。
(閆蕊森摘自中華書局《葉嘉瑩說初盛唐詩》)
葉嘉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