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區(qū)域轉徙,得見詩的地方性——讀“文化潤疆”詩歌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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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鍵字:歷史,文化,詩歌 smarty:/if?>
- 發(fā)布時間:2025-04-13 14:42
◎尤 佑
為南疆詩人的作品寫評論,恰恰能融入我對詩歌地方性的思考。中國地大物博,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每一個地方的詩歌都具有不同的特色。況且,作為一個常駐江南的詩人,讀到來自西域詩人的作品,顯然眼前一亮。待細讀文本,我內(nèi)心又生出了某種疑慮,該詩歌小輯有沒有核心要素?其地域性是否源自歷史沿革和地方風物,還是由“另一空間”沖擊而生?這有待對詩歌文本進行內(nèi)在的條分縷析,才能得出新的結論。
借此,討論一下詩歌地域性的問題。我認為,凡是從地方性生長出來的“場域氣息”,皆可成為地域性,而且這種由內(nèi)而外的詩風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同時,在地域文化碰撞日趨頻繁的當下,跨區(qū)域的交流,讓原本被遮蔽的地域性得以彰顯。
回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初衷,即恢復萬物本身的詩意。在此輯詩歌有一個地理上的中心——塔里木盆地。天山與昆侖像兩大護法,庇佑著塔里木盆地,一條自天山解凍而來的河流為沿途的砂石、草木解渴。在天山書脊之內(nèi),詩人閱讀遠古的詩意,將西域的蒼茫融注于嚴密的詩語。塔里木的物產(chǎn)資源豐富多樣,詩人復活的戈壁灘、駱駝刺、沙棘果以及胡楊林,讓讀者見到地理意義上的詩歌風物。顯然,詩歌僅有這些外象,遠遠不夠。讀者期待的佳作,需要詩人像這些事物一樣感受塔里木盆地的陽光、雨露、星月與風沙,而一旦詩人的感受鈍化,就難以寫出縱深且超拔的詩性。
2022年初春,空氣中仍潛伏著奧密克戎,人人自危,膽戰(zhàn)心驚。身在新疆阿拉爾的盧山與我、北魚、余退等人聯(lián)合發(fā)起了一場題為《山與海:中國東西部青年詩人對話》的青年詩歌創(chuàng)作對談,借助現(xiàn)代網(wǎng)絡,穿越疫情阻隔,東西部地區(qū)的青年詩人各抒己見?;蛟S是現(xiàn)實的困窘,青年詩人們在網(wǎng)上交流起來,完全沒有受到虛擬網(wǎng)絡的限制,反倒更貼真實。借此機會,我讀到了新疆詩人代敦點、董赴、吉爾等人作品,圍繞著“詩歌地域性差異”“我突然厭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販子”以及青年詩人詩學定位等命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最后,我把對談的論斷歸攏成文,竟有兩萬余字,分發(fā)到《百島》等民刊,亦被中國詩歌網(wǎng)、南方詩歌網(wǎng)的轉載,瀏覽量均有10萬+。通過對談,我切實感到新疆詩人的粗糲之風。相比江南內(nèi)秀且溫婉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們的作品更接近于一種直截了當?shù)暮籼栔?,時而堅硬如沙,時而綠洲再現(xiàn),時而情韻悠長,時而蒼涼遼闊。而今,借“文化潤疆”之東風,詩人盧山登高一呼,四下響應,以阿拉爾為基點的新疆環(huán)塔里木詩群形成詩意矩陣,凝聚了一批頗有創(chuàng)作力的詩人,諸如:珍貴、田弈楓、沙海駝、沐沐、盧山、老點(代敦點)、董赴、王瑋、陳金鳳、高高、何興華等。他們的詩風不盡相同,卻因共同書寫塔里木地區(qū)的風物而顯得可貴。恰因他們的詩歌,那片土地的文學生命被喚醒。
珍貴,原名艾則孜·圖爾迪,維吾爾族,新疆溫宿縣人。他的詩歌有豪放不羈的特點。此種灑脫,印證了佩索阿所說的“多重自我”的詩學觀點。在《雨滴在嘻嘻》《陌生的空姐》中,都有對陌生女子頓生情愫的筆觸。雖然,這帶有一定的男權主義審美,但用詩句表達出來,確有“永恒之女性引領我們上升”的味道。珍貴是維漢雙語的翻譯專家,他曾將《宗白華散文》翻譯維語。這讓我想起,在中國新詩誕生之初,宗白華就起到了新詩美學定調(diào)作用。其創(chuàng)作的《晚秋葉》,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其創(chuàng)作的“自洽”方向。“我為你精心斟滿美酒瓊漿,/懇請你在我的枕邊暫歇一場。/堅決不讓秋風任性將你掠去,/豈容你嬌弱之軀遭此折騰搖晃。”珍貴寫詩,確有反向思索——于小中見大,消逝中見新生。當他見到調(diào)零的秋葉,未啟死亡之靜美,反得生命的燦爛,猶如見到芬芳迷人的愛人,并獻出虔誠的詩意。
“和風雨有共鳴的山/和人群相對無言”,這是物我和一的協(xié)奏。當詩人田弈楓驅車過雅丹,感受到“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的哲思之美。起筆就果敢凌厲,絕不拖泥帶水——“分為很多種,風刀刮過的丘壑”,詩人對所見有著雕刻家的審美,規(guī)避庸常,筆刀與風刀齊舞,將自己的思考雕刻成詩的模樣。田弈楓有著較為成熟的詩歌美學,尤其是他對詞語的運用,嫻熟且有創(chuàng)造,完全脫離了“陳言套語”的習慣。他的《零公里記憶》只有四句,卻巧妙地將“取景框”的瞬時性體現(xiàn)出來,寫出了一種反制虛無的感受。“我們終將會有一個虛無的時刻/在零的范疇,旅行即是生命//甚至相機中的確定,過后都不記得/我們擺好的姿勢,我們的快門。”當游客見到異域風情時,往往想要通過拍照的形式,留下美好。但事與愿違,我們留下的常常只有拍照的瞬間,而沒有對眼前之景有更深的認知。詩人田弈楓不滿足于對表象的留存,而是企圖對新疆異域風情進行詩意的重構。
作為新疆詞典的代表物象,胡楊樹被反復書寫,然而都難免脫離“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的精神怪圈。塔里木大學教授、詩人沙海駝的《我看見風,穿過金黃的袍子》《最后的胡楊樹》,卻別出心裁。他站在人類學的高度,對一粒沙、一片葉、一棵樹,進行詩性的審美,思接千載,文通古今。“但是誰能抵抗/時間王朝的更迭和永恒的睡意”“一直在刪減/一棵深秋的胡楊樹,開始進入/宋朝的天空”,這樣的詩意連結,既是陌生的,又是詩性的。同樣寫到胡楊的詩人,還有沐沐。她的《看胡楊》,在語言的調(diào)配上,異于沙海駝。“我們痛痛快快暢飲著此刻的美好/飲下一杯又一杯/酒醉后與塔里木河擁抱/我渴望,成為一束光/像夕陽一樣親吻你的臉龐”,沐沐的詩,傾向于日常趣味,她有對光的迷戀,甚至想從光中聽到現(xiàn)實的回聲,那是來自詩歌的救贖力量。
近些年,詩人盧山與新疆互相成全,不僅完成了《將雪推回天山》的創(chuàng)作出版,更因詩風日臻成熟而多次獲獎。當然,獲獎只是表面榮光,其本質是在歲月的磨礪之下,詩人及其作品的縱深有加。從“人詩互證”的角度考量,這位從石梁河畔走出的詩人,具有遠大的抱負和宏闊的想象。《一片沙漠就是一座草原》,將沙漠與草原并置,潛在寫意始于詩人的遼闊,荒蕪與蓬勃、枯竭與新生,都在于詩人本體對萬物的命名,而詩人的使命就剔除固化的知識體系,對生活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解構。“雪山是被時間凍結的河流/河流是被歲月流放的雪山/而沙漠是雪山與河流的終極墓地”,佳句并非偶得,而是詩人解構詞與物的關系,用詩意重啟物的寫意,由此生成的技藝,正是詩人對萬物重新命名的特權。
代敦點的詩,構思巧妙,語言樸實無華,卻言簡意賅。他以坦率直接的話語煅燒日常生活的詩意之瓷。其異鄉(xiāng)人的身份,決定了其詩表面上的“新疆味”少了一些,但邊疆氣息卻融進了其實骨髓。尤其是短兵相接的堅實之味,具有截句的力量。“兒女就要把您種進門前的坡地/從此,這山川,這泥土/無不有了娘的親意”,如此克制地表達悲傷,需要有心懷天地之廣博。他在《條紋與斑點》中,嘗試用片斷式詩句,以奇崛碰撞出詩意。“一個悲慘的消息使你淚流/在這堅硬的塵世/幸好,還有淚水”,寥寥幾筆,將人世的艱難合盤而出,堅硬與柔軟,淚水的一體兩面,它融合了詩人對蒼茫世事的哲思。
董赴的三首詩以江南山水為素材,情境真實。詩人行走在文成山水間,“顫音舂撞水霧”,煉字見功力,其“舂”而非“沖”,將水花四濺與“舂米”的情形相比,形神兼?zhèn)?。與之異曲同工的仍有“從一串鄉(xiāng)音里返回,迸濺的彩虹/棧道,落進花叢邊的澄澈”,水花穩(wěn)穩(wěn)地落入形色聲俱佳的天地間。王瑋的詩同樣講究“煉字”,在精準的表達中傳遞多維感情,頗有廢名詩歌的禪意與哲思。其《女人》中的“撕裂自己如花瓣/蓓蕾的渴望”,展現(xiàn)出女人的幸與不幸。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南疆詩人小輯中的作品,沒有過分的高蹈,多數(shù)詩歌都有及物的特點。陳金鳳在《胡楊的歌聲》中寫到:“多少沙粒,伴隨著矩陣”“棗紅色的馬匹是這片廣袤的點綴/馬的眼睛將我變成龐大的動物”,其筆下的沙粒、駝印、麻黃草、松塔等事物,帶有“以我觀物,萬物著我之色”的筆調(diào);高高習詩不久,其詩的氣象不凡,她擅長突破時空界限,向遼闊的大地索要詩意。詩中的“塔克拉瑪干腹部,貫穿幾條黑黝黝的路/與穿行而過的塔里木河/背道而馳”,將沙漠中的河流與公路比照,達成宏闊與細微兼容的效果;何興華則將地方性和神性融合,讓地域風物的特性在詞語的交錯中鋪陳而出,“石頭填滿路、城堡和門/每一顆石頭都云霧繚繞/西行絕處之后/峰回路轉的柳暗花明”,想來,石頭如何“云霧繚繞”?細按則發(fā)現(xiàn)詩人早已和萬物建立了情感聯(lián)系,找到了一條通往詩歌的內(nèi)陸河。何興華的創(chuàng)作,傾向于“泛神論”的表達,其神性體現(xiàn)了詩人與自然萬物的應和。
近年來,“文化潤疆”已然成為熱詞。浙江與新疆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從詩歌方面考量,祖國邊疆的大山大水正是江南所不具備的雄渾壯闊之景,詩人通過跨區(qū)域的文化比較,最終剝離地方風物的外衣,得見真正的地域特點。這或許就是“文化潤疆”的詩意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