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中做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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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布時間:2024-07-06 17:22
撰文:徐鯉、盧冉 攝影:徐鯉、盧冉、鄭亞勝
編輯:王婧祎
2008年,我從山西書商那里收到一本明刻宋人筆記《雞肋編》,此書收錄唐宋瑣碎史料,都是作者莊綽認為棄之可惜的只言片語。其中有一段:
“食物中有馓子,又名環(huán)餅,或曰即古之寒具也。京師凡賣熟食者,必為詭異標表語言,然后所售益廣。嘗有貨環(huán)餅者,不言何物,但長嘆曰:虧便虧我也!謂價廉不稱耳。紹圣中,昭慈被廢居瑤華宮,而其人每至宮前,必置擔太息大言,遂為開封府捕而究之。無他,猶斷杖一百罪。自是改曰:待我放下歇則個。人莫不笑之,而買者增多。東坡在儋耳,鄰居有老嫗業(yè)此,請詩于公甚勤。戲云: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知輕重,壓匾佳人纏臂金。”
這令我頗感驚訝。馓子,就是我們襄陽過年常吃的一種油果子。在遙遠的北宋,小小點心居然曾給賣者招來了一頓毒打,還有幸得到千古文豪蘇東坡的好意潤色。這種藏在飲食用度之中的情趣,看似俗常,卻正好觀照千年風(fēng)雅生活的內(nèi)核。
看《雞肋編》的時候,正值國內(nèi)掀起了一陣對生活方式探索的風(fēng)潮,人們開始品味物質(zhì)帶來的豐富與精致的生活之美,也促使大量生活類圖書與雜志誕生。與此同時,人們亦對中國傳統(tǒng)生活產(chǎn)生好奇,但這更像是一種初步的自覺,仍缺乏系統(tǒng)性的發(fā)掘。
我開始將注意力投入到《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夢粱錄》等宋人筆記中,希望構(gòu)建一幅宋人生活場景,竟發(fā)現(xiàn)書中載有巨量的飲食細節(jié)。我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是不是可以從“宋代人吃什么,怎么吃”這一小切口入手,將古籍中的飲食復(fù)活,通過舌尖去接觸那個遙遠的朝代,體驗宋朝人生活的一角。正如食物會塑造吃的人本身,從吃入手,對如此重飲食的中華民族來說,可能正是了解傳統(tǒng)之美的一道偏幽小徑。
在好奇心與實驗精神的驅(qū)使下,我決定不空談風(fēng)雅,動起手來探索吧。鄭亞勝是朋友中的“大廚”,和他提到這個項目,我們一拍即合,確定組建團隊,開始宋菜復(fù)原的計劃。我們希望做出一本書,有很多道考證嚴明的宋代菜肴,而擁有者也不必有閱讀的壓力。
可以用一周甚至一個月,只看一篇宋代食事,學(xué)做一道宋菜。然后,某個周末,邀請相熟的朋友,來家里享用這兼有飲食樂趣與古老文化的餐點,分享剛看到的宋朝軼事,自在地享受食物與話題,我確信這一餐將會很有樂趣。
尋找食材
大部分食材都很容易找到,但話說回來,歷經(jīng)七個世紀選育,尤其現(xiàn)代養(yǎng)殖業(yè)與種植業(yè)的高速發(fā)展,今天的農(nóng)產(chǎn)品種,跟宋朝時相比肯定存在不小的差異?,F(xiàn)代人追求更短出欄周期的禽畜、更肥壯繁茂的蔬菜、更大更多汁的水果,無論是肉類還是蔬果,風(fēng)味都因此而變淡。
我花費很多精力在尋找合適的食材上,好讓復(fù)原的菜品更接近宋朝版本。有時還需要制作某些食材,比如說乳團,它是一種凝乳。我從云南買來當?shù)靥厣娜轱?,又從?nèi)蒙古買了幾款奶豆腐,發(fā)現(xiàn)與乳團都存在差異,并不適用,于是我按照古食譜,用無糖酸奶和酸水加工乳團。當然,醬、醬油、醋、砂糖等調(diào)料,我直接購買超市的現(xiàn)成品。不可能百分百復(fù)原,唯有在能力范圍內(nèi)盡量靠近。
我想仿制一道蘇軾拿手的“煮魚”(鯽魚湯),然而菜市場里的養(yǎng)殖大鯽魚有股惱人的泥腥味,適用重料紅燒,清煮難免差點意思。于是我求助一位釣魚的朋友,從野外河道里釣些白白的本土小鯽魚,其肉質(zhì)鮮嫩,煮湯極為出色。這次獵取食材,使我萬分期待又良心不安。
考慮到蔬果的季節(jié)因素,我將這些食譜分為四季菜單,盡量按照“不時不食”的理念來進行烹制和品嘗。在春季,當柳樹發(fā)出嫩芽葉,要趕緊掐,過幾天葉片長大了就不好吃了;時令的枸杞頭和菊花腦都很幼嫩,蘆蒿生脆,韭菜香濃。雖說有的蔬菜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但在春天還是能感受到加倍的鮮爽味。
三月中,很多菜攤上都堆放著春筍,我將這些沾著泥土的鮮筍挑選回家,打算用它試制幾道宋菜。仔細剝除筍殼,上半部的筍尖對半切開,掛上面糊,下鍋油煎成漂亮的金黃色,下半部的筍莖切成片,加粳米入砂鍋里熬粥。宋朝文士和高僧都對筍偏愛有加,將這兩道菜合稱為“煿金煮玉”,對應(yīng)濟顛和尚(即濟公的原型人物)的《筍疏》詩句:“拖油盤內(nèi)煿黃金,和米鐺中煮白玉。”那天,我到門外折了一枝鮮綠的竹葉放在餐盤邊,然后愉快地享用起這份鮮美的山僧早餐。
蕨菜生長在山野間,春季冒出卷曲的小拳頭。我計劃做兩道含有蕨菜的文人菜品,但上海菜市場罕有賣鮮蕨菜,超市貨架上的是經(jīng)水煮加工的袋裝熟菜,品質(zhì)大打折扣。好在網(wǎng)購系統(tǒng)發(fā)達,那些小眾的異地食材,都可以輕松訂購。我從貴州、湖南的網(wǎng)店買來蕨菜,運到時還保持著新鮮水靈。同理,商品莼菜亦經(jīng)加熱殺青處理,葉片呈綠色,鮮味不免喪失,所幸發(fā)現(xiàn)一家售賣鮮莼菜的店鋪,這種未加熱的鮮菜泛著紫紅,帶一股淡然的鮮香。
到了春末夏初,櫻桃開始發(fā)售,杏子和李子也陸續(xù)上市,我準備將這三種水果以宋朝方式,分別加工為蜜餞、粥和甜點。櫻桃要選本土櫻桃,而非美國大櫻桃。制作釀李,需挑選個頭較大的李子,有好幾種可供選擇,如紅肉的福建紅心李、廣東三華李、浙江嵊州桃形李,青皮黃肉的福建油柰等。
在夏季,我打算試試清供菜“蓮房魚包”。我訂購了好幾種不同尺寸的蓮蓬進行試驗,既有大如碗口的成熟蓮蓬,似品茗杯口的小蓮蓬,也有小如拇指的花心蓮蓬。當這些昨天還長在荷塘里的蓮蓬送到家,馬上將其內(nèi)瓤挖空,塞入鱖魚肉塊,如法蒸制。說實話,“蓮房魚包”可謂形式大于內(nèi)容,蓮蓬殼嚼起來跟荷葉一個味道,并不能吃;而菜品制作起來不但費時費力,味道也無甚特別之處,只不過形色賞心悅目,氣質(zhì)文雅,這正是宋朝文士所在意的吧。
南宋人林洪是在李春坊的家宴上品嘗此菜,猜測宴席就擺在荷塘邊的水榭旁,因這道壓軸主菜的食材取自荷塘。順便一提,荷在文人宴飲中時?,F(xiàn)身,除蓮蓬、荷花、蓮子,還有荷葉。當時流行一種夏日勸酒法“碧筒飲”。采摘一片連柄大荷葉充當酒杯,往荷葉中心倒入米酒,以簪子尖頭刺破荷葉的蒂心,以便打通葉面與長柄之間的孔洞,飲客就從吸管似的長柄末端,吸飲荷葉中的酒水,不盡不休。
秋冬我們制作原材料涉及羊肉、肥雞、螃蟹、栗子、芋頭、冬筍等的菜品。上海有吃螃蟹的傳統(tǒng),十月中旬即有大量螃蟹上市,按農(nóng)歷“九月雌十月雄”來買蟹,基本能找到膏滿黃肥的大閘蟹。一到中秋前后,空氣中彌漫著馥郁的桂花香,我家小區(qū)里就種植了幾十株金桂、少量銀桂和丹桂。桂花剛開一兩天時的鮮度與香氣最佳,我一早提著小竹籃出門采摘,要輕輕地捋下,以免弄傷花瓣,不到一小時,我收獲一大捧桂花,洗干凈蒸“廣寒糕”。
某些食材的通用名古今不一,需確認身份。做“蔞蒿菜”要用蔞蒿,就是蘇軾《惠崇春江晚景》“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提及的春日時蔬。今天,蔞蒿的商品名叫“蘆蒿”,超市貨架上多有去葉蘆蒿,只見透明袋子里,青綠色的細長菜稈整整齊齊。我又跑了好幾個菜場,終于在五公里外的小菜場里找到帶葉蘆蒿,買來對比,可見是更新鮮。我還網(wǎng)購了一種從洞庭湖岸邊采摘的蘆蒿(又名藜蒿),葉莖泛紫紅色,較粗,口感爽脆,香味更為濃郁。
為了尋找制作“菊苗煎”的菊苗,我查閱了很多資料。由于觀賞型菊花的苗葉不好吃,而食用型杭白菊,是摘下花頭陰干制作甘甜的菊花茶,一般不吃苗葉。宋朝人愛吃的“真菊”“菊苗”,具有生長山間、花盤細碎、菊莖發(fā)紫等特征,據(jù)學(xué)者推測應(yīng)是野菜“菊花菜”,江浙地區(qū)很常見。我記得在浙江臺州爬山時,就發(fā)現(xiàn)幾株野生菊花菜。菊花菜的幼苗能吃,待長大就只掐植株頂部的嫩頭葉,叫做“菊花腦”。此菜因含菊類甘香,入口微帶清涼,別具風(fēng)韻。
還原菜品
宋朝的食譜比較簡短,一般就用幾句話概括關(guān)鍵性步驟,往往出現(xiàn)操作細節(jié)含糊不清、某些烹飪步驟缺失的狀況;同時,只有少部分食譜列出食材用量,比如“五香糕:上白糯米和粳米二、六分,芡實干一分,人參、白術(shù)、茯苓、砂仁總一分……”這種只需按照原方進行重量換算,就能高度復(fù)原。
然而,絕大多數(shù)食譜都缺乏用量數(shù)據(jù),那么該如何進行復(fù)原呢?我們需要進行多次試驗、試吃然后斟酌,在參考當時類似菜品的同時,按照怎樣做最好吃的準則,推斷這些菜肴需用多少食材、該放多少調(diào)料,還有詳細的操作步驟以及火候。
首次試菜,我記得是“鯚魚假蛤蜊”,意思是用鱖魚肉來模仿蛤蜊肉。先來看《事林廣記》記載的食譜:“用鱖魚批取精肉,切作蛤蜊片子,用蔥絲、鹽、酒、胡椒淹,一處淹了,別作蝦汁湯熟,食之。”所有食材都已備齊:買來一條鮮活的鱖魚,一些鮮蝦,幾根小蔥,把紹酒和現(xiàn)磨胡椒粉放在料理臺邊。
我們鄭重其事地按照上述步驟,花費約兩小時批切腌燙,最后出來只有一小碟,頗有“忙活半天,就為了那么一口”的勁頭。我至今記得,當魚片入蝦湯一燙便馬上微卷的那一瞬間,魚片所呈現(xiàn)的外觀,竟真的能讓我聯(lián)想到蛤蜊肉;一試吃,小魚片又彈又滑,調(diào)味適宜,滋味很好,值得推薦。總而言之算得上成功復(fù)原。
我會發(fā)掘這道菜背后的趣事?!段淞峙f事》寫到寵臣張俊在他的府邸招待南宋高宗皇帝,書中洋洋灑灑地羅列了一百多盤珍饈佳肴。其中,為進飲第十盞酒而奉上的勸酒菜,就是一小盤生腌海蟹和這份“鯚魚假蛤蜊”。而在兩宋都城的酒樓中,都有供應(yīng)“假蛤蜊”。
我還想從這道菜肴延伸,把話題引至宋朝的系列“假菜”。與“素鴨”“素魚”等齋菜不同,假菜除了以素仿肉,還會以肉仿肉,多是用廉價食材冒充名貴食材。有豬肚假江珧、假熊掌、假爊鴨、假煎肉、假河豚、假魚膾、假炒肺、假牛凍、假羊眼羹、假大鵬卵……比如“假熊掌”, 豬羊頭蹄滿布筋肌與軟骨,煮爛
后軟糯綿韌,其質(zhì)地與熊掌較似,去骨,拼成熊掌形狀,壓制定型然后糟漬即成。
今天你到杭州的餐廳,可以品嘗到一份仿宋菜——蟹釀橙,這是將蟹肉釀在挖空的橙子里。此菜在史籍中頻繁現(xiàn)身,常見于南宋杭州地區(qū)?!队袷撑吠嘎读擞艔N房有以蝤蛑蟹肉釀橙;張俊在招待宋高宗的豪華宴會上,端出蟹釀橙作為第八盞下酒菜;林洪在《山家清供》中,也為蟹釀橙撰寫了一個篇章;而從杭州城內(nèi)多家酒樓飯店的餐牌里,同樣能看到蟹釀橙。明清時期,蟹釀橙似乎已消失,直到1984年,杭州八卦樓菜館推出系列仿宋風(fēng)味菜,蟹釀橙才又重現(xiàn)食肆。
我對復(fù)原這道菜品信心滿滿,但在選擇橙子時卻犯了難。宋朝栽種的橙子主要有三類:甜橙、香橙、酸橙。前者可作為水果食用(當然,甜度跟今天的沒法比),后兩者都很酸苦,多用于制藥及充當聞果。得益于近現(xiàn)代發(fā)達的水果培育技術(shù),今天我們吃到的橙子通常酸甜適口,比較難找到接近宋朝版本的橙子。考慮下來,我認為最好找有點酸的橙子(橙子不夠熟時也會發(fā)酸),如果沒有,可在蟹肉中擠點檸檬汁或加些醋代替。
如今恐怕很難想象,被橙味包裹的螃蟹竟曾廣受歡迎。但其實,宋人會使用橙子充當酸味調(diào)料,搭配生食的水產(chǎn)品,比如有薄如蟬翼的生魚片(金齏玉鲙),紫蟹(洗手蟹)和赤蟹(棖醋赤蟹),彈牙的生蝦(蝦橙膾),還有棖醋蚶,人們吃熟蟹時,也會現(xiàn)搗一碟橙齏作為蘸料,酸味有助于帶出水產(chǎn)的鮮味與微甜。
復(fù)原過程中總是遇到各種問題,但只有經(jīng)過一次次的試錯、改進,最終才能得以完善。雖說需要不斷推翻自己認真工作的成果,而這種追尋真相的過程既充滿了挑戰(zhàn),又引人入勝,足以彌補種種困難和煩惱。
“紅絲馎饦”是一道鮮美的紅色湯面,用搗爛的鮮蝦代替清水和面。初制這道蝦肉面,我們使用了蝦殼通透的小活蝦,做出來,發(fā)現(xiàn)面條只有極淡的紅,幾乎看不出來,總之完全未達預(yù)期,這太令人沮喪了。我琢磨著,哪里出問題了?原來那種蝦叫小白蝦,體內(nèi)色素細胞較少,難怪不紅。我們又找來殼色深青的青蝦來做,面條終于染上顯眼的紅色,符合“紅絲”之意。
我還想談?wù)?ldquo;玉蟬羮”。由于原文對烹飪過程的描述過于簡短,容易造成誤讀。“大魚去皮骨,薄抹,用黃紙蔭干,以豆粉研,將魚片點粉,打開如紙薄,切為指片,作羹。”簡單來說,將大魚凈肉批成薄片,蘸裹豆粉,然后“打開如紙薄”。一開始,我誤以為“打”指將魚片分開、張開,結(jié)果就是成品沒能體現(xiàn)出薄如蟬翼的“玉蟬”之意。這讓我頭痛了好一陣子。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今天在浙江某些沿海城市,人們會從鮮海魚(像海鰻魚、鮸魚或黃魚等)刮下凈肉泥,再撒上番薯淀粉,拿木槌慢慢敲打為一張大薄餅,再經(jīng)過烙熟、晾干,然后切成面條,這種做法稱為“敲魚面”。我靈光一閃,“打”字之意,應(yīng)為“捶打”——通過裹淀粉和輕輕捶打,從而使魚片延展開來,變大變薄,才會呈現(xiàn)如紙薄之態(tài)。
難的是必須反復(fù)確認細節(jié)。遺漏任何線索,都可能導(dǎo)致菜品重塑出現(xiàn)偏差。南宋杭州人在重陽節(jié)會食用“春蘭秋菊”,這是用玉榴籽、梨和橙子加料拌制的“水果沙拉”。起初,我理所當然以為玉榴指大粒的粉色石榴,于是就用此種石榴制作。大半年后才查到,“玉榴”是一種籽大而白的石榴。我從安徽懷遠買來市面罕見的白籽石榴,其籽又甜又多汁,可作“玉榴”使用。當我將白石榴籽、雪梨丁和橙子丁拌在一起,就豁然開朗了——白石榴籽和雪梨的果肉都是白色系,近蘭花之色,橙肉金黃,近菊花之色,這大概就是其命名“春蘭秋菊”的內(nèi)在邏輯。話說,若是只看文字描述而非親自仿制,我大概永遠不會發(fā)現(xiàn)宋人的小心思吧。
詩意生活
宋朝給人以風(fēng)雅的想象,而林洪的《山家清供》就很能體現(xiàn)這種審美情趣。食譜收集了一百多種清供菜,都是山家文人喜愛的清雅之味。在做《宋宴》的過程中,使我感觸最深的就是這些清供菜。文人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制造詩意,也很懂得如何讓食物變得與眾不同,這些菜品不但滋味清雅,菜名也富有詩趣,讓人迷醉。
筍、枸杞頭和小蘑菇?jīng)霭铻?ldquo;山家三脆”,進食時所呈現(xiàn)的清新脆嫩,使人想到春雨后的青草地,這感覺很是奇妙。類似于青團的“洞庭饐”,在粉團里添加了橘葉汁,又用橘葉包夾著蒸制,食用時齒間散發(fā)橘葉芬芳,又使人仿佛置身于洞庭湖畔的橘林中。
在南宋,福建泉州紫帽山上隱居的某位高士,為使賓客“一食亦不忘梅”也,便用“梅花湯餅”招待。先用白梅和檀香泡水,取泡出的香湯和面。將面團搟成餛飩皮厚薄,然后拿五瓣形鐵模子印取花片,煮熟,澆雞湯為湯底,每碗有二百余花片。這份食譜,展現(xiàn)了宋朝文士所秉持的詩意飲食理念,平平無奇的湯面片,只需稍加改造,就變身蘊含白梅之美好的“梅花湯餅”,簡直太有意境。
復(fù)原“梅花湯餅”那時,正是梅花季。為了尋找靈感,在一個初春的早上,我們團隊相約前往世紀公園賞梅,朱砂、宮粉和白梅開滿了樹,暗香浮動。我?guī)Я艘黄咳ツ暧们嗝方莸拿纷泳?,漫步于雪香梅徑。逛累了,坐在花間的大石塊上,分飲這瓶梅酒,猶記幾片花瓣落在衣衫。
其實在宋朝人的飲食中常見花的元素。宴席上的餐具,有定窯白瓷的劃花盤、印花碗和花口盞,官窯葵口盤,龍泉青瓷的蓮瓣盤和蓮瓣碗;有金銀打造的菊瓣盞、蜀葵盞、牡丹盞、芙蓉盞、梅花盞和水仙花酒盞;有一次,高宗以“黃玉紫心葵花大盞”給寵臣史浩賜酒勸飲。
宋人還會在頭上簪花,男子也不例外——在舉行節(jié)慶宴聚或是朋友間的便宴時,那些漂亮的牡丹花、芍藥花、薔薇、菊花、杏花、石榴花,被精心插戴在婦女的發(fā)髻或是男子的紗帽和幞頭上。簪花在朝廷就更為普遍,正如楊誠齋所吟:“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每逢重大祭禮、壽禮,或舉行新年、元宵等節(jié)日慶典,無論是宰臣百官、禁衛(wèi)吏卒還是殿侍伶人,都會得到皇帝賜花。當牡丹開放,皇帝常會邀請眾臣到后苑賞花,宴會中,吩咐內(nèi)侍剪牡丹花分賜在座輔臣。
《山家清供》記載多種花饌。有用芙蓉花煮的雪霞羮,用梅花制造的蜜漬梅花、梅粥和湯綻梅,菊花瓣燜的金飯,又采荼蘼花瓣煮粥,以桂花蒸廣寒糕。書里還提到,宮廷會用牡丹花片拌生菜吃,也會將牡丹花片掛面糊后油炸。
我們使用一種粉紅色牡丹,仿制這道酥炸牡丹花片,對此很是花了點心思。將面糊調(diào)得稀一些,掛糊透薄,炸好后仍可見花瓣的脈絡(luò),呈現(xiàn)通透的輕薄美感,然后將花瓣一層層碼入深碗,花心置于碗心,邊上插枝葉,拼成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炸過的花片甘香酥脆,不但顏值高,竟意外的好吃。這道餐前小食,足以充當一席賞花宴會的主角。
在食品工業(yè)如此發(fā)達的當下,豐富的食物反而鈍化了我們的感知力。當我們將現(xiàn)代食材以古老的方式組合、烹飪,變?yōu)橐坏烂牢兜牟忘c,而后用心品嘗,在這個過程中,此種困境稍有緩解——我對周遭的柳樹抽芽、筍尖破土、玉蘭開花、草地里冒出的大片薺菜和鼠曲草不再熟視無睹,也漸漸領(lǐng)略到古人生活情趣的非凡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