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地方把畫眉叫作“歌樂子”。

　　這種鳥輕靈媚秀，啼聲婉轉(zhuǎn)，而且不怕人。有人走近，它們便團團圍過來，樹上樹下，“歌樂歌樂”不停地叫，好像在給你講述著樹林里的故事，你叫我叫，搶著說話，賽著誰的嗓門兒大。

　　那片樹林就在村子后，郁郁蔥蔥漫過了幾重山。樹林里黃連木最多。這是一種高大偉岸的樹，樹冠蔥蘢，樹干挺拔，一年四季長勢旺盛。因為那樹葉子上常常會凸起些小瘤子，像雞冠子，所以人們又叫它公雞樹。公雞樹上畫眉最多，幾乎每棵樹上都有它們的窩。

　　村子很小，十來戶人家，十來棟小土房，一些零星山地，補丁樣散落在山坡上。這里很偏僻，去最近的一個鄉(xiāng)街子也要翻幾座山。因為遠，人們很少外出，祖祖輩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簡單、悄無聲息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村里突然熱鬧起來。

　　那是一個月夜，月亮又圓又大，亮堂堂的，有些晃眼。月光下，山野房舍、田園阡陌都顯得空靈澄澈，哪家小貓“喵嗚”，小狗“汪汪”，都被月光濾得格外清冽。

　　夜半時分，樹林里忽然有了些動靜，不時有鳥影倏地飛起，發(fā)出一串低低的咕噥聲，也不時有什么東西嗖地竄過，發(fā)出一陣窸窣細響。

　　突然，有畫眉叫起來：“歌樂歌樂……”

　　各種鳥也跟著叫起來：

　　“嘰啾，嘰啾……”

　　“咕咕，咕咕……”

　　“咕嘎，咕嘎……”

　　“嗒哇哇，嗒哇哇……”

　　“呱呱……嘰嘰……嘀嘀……哩哩……”

　　那是麻雀、山雀、斑鳩、喜鵲、八哥、啄木鳥、犀鳥、綠豆雀、野鴿子、屎咕咕……

　　就連老鷹、鷂子、伯勞這些平時很少發(fā)聲的鳥，也跟著“啞啞啞”，孔雀、白鷴、金絲雀等稀罕鳥，也跟著輕輕唱起。

　　小村向來夜里安靜，人們都睡得沉，這鳥叫聲就顯得吵。有人大聲呵斥，鳥卻像叫開了嗓，根本收不住。

　　莫不是來了大野物？

　　要知道這大山里，是有野豬、黑熊、豹子、山貓、黃鼠狼的，它們來偷食莊稼，來咬豬雞鵝鴨的事也出過不少。當然，它們被人圍獵捕殺，被人烹煮、做下酒菜也是常事。

　　男人們都跳了起來，顧不上穿鞋，抓起弩弓棍棒就沖出了門。

　　門外明月高照，天空雪亮，山間雪亮，樹林子也是一片雪亮。月光下，每一棵樹都看得清清楚楚，樹間畫眉在飛，見了人來也不進窩。

　　難道是受到了什么東西的驚擾？

　　這里也發(fā)生過大蟒蛇爬上樹，咬死小鳥，吞掉鳥蛋的事，也發(fā)生過野豬黑熊打架，撞倒了樹，壓碎了鳥巢的事。

　　大家便仔細查看，地上沒有蛇爬行的痕跡，也沒有野豬黑熊打架后的狼藉，那些鳥巢都好好地在樹上，沒有掉落的雛鳥或摔碎的蛋。

　　那畫眉為什么不睡覺？

　　大家很疑惑，但又找不到原因，嘟囔著回家，繼續(xù)睡覺。

　　月亮越升越高，鳥叫聲依然，它們好像在等待什么，顯得急切起來。

　　驀地，像有人朝那玉盤似的月亮上撒了一把水晶珠，叮當叮當，嘀哩嘀哩……一陣悅耳的琵琶音響起，接著，一陣清亮的歌聲飛起，穿過月色，飄散在空中。

　　四下里鴉雀無聲，唯有那歌聲在飛。

　　是那樣好聽??！一會兒如山泉叮咚，一會兒像銀鈴丁零，又像誰家的小嬰孩在咿咿呀呀，又像是一只小奶狗在嗚哩嗚哩……

　　是人在唱歌吧，卻聽不清詞，是風吹樹葉呢，卻又哩哩嚕嚕像在說話。就那么清清亮亮的一縷，輕盈柔美，有如天籟。

　　大山仿佛聽醉了，搖晃起來；大樹仿佛聽醉了，搖晃起來；月亮也仿佛聽醉了，倚在山頭，閃閃悠悠。

　　有門輕輕打開了，露出一張張驚異的臉，那是村里的男孩女孩。

　　那歌聲就像一根看不見的紅繩，牽起了他們的手，將他們慢慢地朝林子里拉去。

　　那是密林深處的一小片空地，草坪一角，有一座石頭房子，半截兒在地上，半截兒在地里，毛茸茸的，像一只什么小獸趴在地上。

　　那是放羊、打柴、采蘑菇的人歇腳的地方，平時很少有人來。此時，卻散發(fā)著一股子熱氣。

　　草坪上燃著一小堆篝火，火旁坐著一個男孩。

　　那男孩穿一件翻毛羊皮短褂，臉被火光映得閃閃發(fā)亮。他一嘬嘴，嘴里就飛出一串畫眉啼鳴。他拿起一片樹葉，樹葉就發(fā)出悅耳的聲響。他吹起一根小竹管，就有了竹枝的回響。他彈起月琴，琴聲叮咚。他撥動小三弦，弦聲錚錚……

　　孩子們圍坐過去，火光映出一圈同樣發(fā)亮的臉?；鸲牙锊粫r砰砰響，有爆米花飛起，濺起一團柴灰，引得孩子們嘻嘻哈哈一陣瘋搶。有畫眉繞著他們飛舞，叫著“歌樂歌樂”……

　　有人牽起了手，繞著篝火跳起來，那些舞動的人影月影樹影，和著歌聲樂聲，亦真亦幻，像個童話。

　　孩子們聽著男孩的歌，在火光中跳舞，那么開心，那么快樂，仿佛走進了一個歡樂的世界。

　　篝火熄滅，孩子們悄然回家，那個夜就成了一個夢，夢里有春天，花兒開著，一只畫眉拍著金色的翅膀，“歌樂歌樂”地叫著，飛在天上……

　　天一亮，村民開始了一成不變的日子：劈柴擔水，生火做飯，吆牛荷鋤，耕地澆園……

　　只是那些當家的男人女人發(fā)現(xiàn)，孩子們臉上都笑笑的，眼睛里有光，亮亮的。

　　而且，那以后，每當月亮升起來，畫眉叫起來，歌聲飛起來，那些男孩女孩便溜出門，相約朝林子里走去，悄悄消失在林子深處。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孩子們怎么了？

　　孩子們就說，去林子里玩啦，聽一個小哥哥唱歌，吹樹葉吹竹管，彈月琴撥三弦，他們還跳舞呢，好快樂。

　　玩？半夜溜出去是為了玩？睡不著，咋不好好待在家里，編個筐，磨個鐮刀，削個鋤頭把都好呀，哪能這樣玩，唱唱跳跳，還要干活兒不，還要吃飯不，還要……

　　而且，這里上不沾天下不落地，哪兒來的男孩？一個孩子就能鼓惑起一村子的孩子去找他，就為了聽幾聲鳥叫？難道他是鬼怪？

　　老一輩的生怕這個來路不明的男孩亂了祖祖輩輩沿襲下來的規(guī)矩。至于那規(guī)矩是什么呢，卻沒有幾個人說得出來……

　　得把那個男孩趕走。

　　一個男人自告奮勇，拎著棍子就進了樹林。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座石頭房子，那里卻沒有人。他揮舞著棍子，到處亂打一氣，還沒等他收起棍子，頭上突然黑壓壓的，竟然全是畫眉。當頭一只大畫眉，翅膀張開有一尺長，嗚一下就飛過來，聚成一團沖向這個拿棍子的人，翅膀猛扇，鳥喙猛啄，鳥屎雨點般掉落……

　　那人嚇得扔了棍子，倉皇而逃。

　　這個一身鳥屎的人逃回村，比畫了半天，也說不清什么，只記得頭頂上烏云般罩著一堆畫眉，只記得身邊全是翅膀和鳥喙，打得很疼，啄得也很疼。在人們的催問下，他倒是回憶起了一個細節(jié)，說就在他逃跑時，只記得那只大畫眉尖叫一聲，畫眉便停止了攻擊，飛回去了。

　　這下人們就有些怕了，什么大畫眉呀，成精了。

　　咋辦？

　　如果是一個孩子呢，要趕走很容易，沒有他，孩子們就不會往林子里跑了。但如果那真是一個畫眉精變成的男孩，那怎么打？

　　哪兒有什么畫眉成精，一只大畫眉而已。

　　村里的男人們可都是好獵手，周圍大山上野物多，男人們都有過打獵的經(jīng)歷，大到野豬、老熊、馬鹿，小到巖羊、兔子、松鼠，都做過他們的獵物。這些人火藥槍彈弓，甚至扔石頭蛋子，那都是很準的；下套子、挖陷阱、放獸夾之類的事也是精通得很。

　　逮鳥倒用不著這么麻煩，他們有的是經(jīng)驗，比如，晚上就在山上空曠處生一堆火，鳥會朝著火光撲，你只管去撿就是了；或者帶一個大網(wǎng)、一根棍子，一邊用棍子驅(qū)趕，一邊拿大網(wǎng)去罩，鳥被棍子嚇得亂飛亂撞，大網(wǎng)一罩，那要多少罩多少。至于逮那只大畫眉，根本不用費什么心思，有這么多人，還怕它會飛到月亮上去？

　　下期請看《歌樂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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