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青眉并玉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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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鍵字:世家,下層大陸,女子 smarty:/if?>
- 發(fā)布時間:2018-02-07 11:09
一
這是風甲第五年進入光陰州,他來自下層大陸。每年秋日,下層大陸會有一群少年被允準進入光陰州。
這里是門閥世家聚集地,他們像畜生一般擠在一輛四頭牛并拉的車上,惡劣的住宿與食物并沒有使他們減少興致,他們矯健而精力旺盛,高聲言談甚歡,還轉過頭,揮手,沖路旁好奇駐足的世家小姐、婦人擠眉弄眼,往往將她們嚇得大驚失色??吹揭酝吒咴谏系男〗懵冻隹謶稚踔羺拹旱纳袂椋麄儽阈臐M意足。
這些小姐受到了教訓,她們被告知千萬不能與這些男子有任何瓜葛,輕則身敗名裂,重則家族蒙羞,因為來自下層大陸的人最會敲髓吸血。
在四周少年又一次因為驚嚇了少女而哄然大笑的時候,雙手環(huán)胸的風甲慢慢睜開了眼,他想起即將見到的女子,白日家的大小姐白日玉豹。
風甲跟這些少年不同,他不滿足于這樣的小打小鬧,少年們沒膽子去真正接觸那些小姐,他卻敢不要命地擋在白日玉豹身前。
平??雌饋響械£幊恋娘L甲,就那么突然跳出來,換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說:“玉豹小姐,聽聞你母親也是出身于下層大陸,摸著關系推一推論一論,說不定咱倆還是親戚呢。”
他試想或許她會發(fā)怒,會氣急將他打一頓甚至殺掉,可她連目光也沒有停頓一下,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對他極其不屑與冷漠。
他愛慕白日玉豹熠熠生輝的美貌與永遠不緊不慢的舉止,從第一次見面便是。
風甲在傍晚時接到了消息,他們此次的任務是替白日老爺殺掉一個棘手的人物。那人的名字叫作鳴王師,除了擁有光陰州第一劍士的身份外,他還是與白日玉豹相愛的男子。
風甲并不害怕危險,他們平常在下層大陸就是一群孤魂野鬼,收錢替白日老爺賣命,只不過這次殺人的地點從下層大陸換到了光陰州,多活一天并不能過得如何有意義。
“這種拆散有情人的活兒,真是令人心情愉悅。”風甲笑瞇了眼。
風甲在當天晚上碰到了乘轎出行的玉豹,她的轎子停落在他身旁,一側的轎簾被掀起,她的聲音傳來:“你們此回,是為了殺掉我的未婚夫鳴王師,對嗎?”
風甲不回答,她兀自低頭說道:“殺了也好,他另有愛慕的女人,甚至為此要離開光陰州,違反婚約,父親放話他非死不可。”
“我聽說鳴王師俊俏得很,小姐怎么舍得殺掉他?如果真舍得,何必找到我,畢竟……”他目光銳利,自嘲地笑道,“我們這群人,從來就沒被小姐正眼瞧過,如果不是因為他,你怎么會同我講話?”
“不,風甲,你跟他們不同,”她的笑容柔和卻無端寒意料峭,“我記得你的名字,記得你的樣貌,你做的每件事,我都深深記在心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比如有一晚老爺?shù)膼廴懒耍藗冊谝肮犯怪邪l(fā)現(xiàn)了愛犬的毛發(fā),其實,那只愛犬是被風甲醉后一腳踢死的;姨娘衣領上無端失蹤的明珠,鞋履上殘缺的玉片,姨娘認為是婢女粗心弄落,其實是風甲有意順走;還有他假借送香料入內院,實則是為內院的女人帶市面上買不著的藥物或毒物。
他不僅具備所有下層大陸之人的惡習,還狡猾奸詐地一再逃脫,更可恨的是,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通過娶世家女來成為人上人的渴望。
轎子重新起行,漸漸離遠后,玉豹對侍女囑咐道:“明晚之前,不要讓風甲活著走出光陰州。”
末了,她喃喃道:“這個無藥可救的人渣。”
二
玉豹還沒來得及殺死風甲,鳴王師遇襲的消息便傳來了。那時她正翻閱一本書,手指的動作凝滯了片刻。
“他那么想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就看闖不闖得過這生死關吧。”
父親從小便告誡白日玉豹,不要對不留戀自己的東西太過糾纏,否則會顯得面目猙獰,所以她坐在這大堂中一刻又一刻。只是,侍女卻發(fā)現(xiàn)那本書再也沒有被翻過一頁。
此時正在獵殺鳴王師的風甲彎起了嘴角,他看著殺陣中心那個渾身負傷、氣喘如牛的清俊男子,只感到胸口一團妒心與恨意翻卷上來——他得不到的女子的垂青,卻被這人棄若敝履。
十三殺陣由白日家頂尖法器加持,鳴王師能熬到此時已屬天賦非凡。
風甲倏然抬眼,從天際瞬至一道劍光——她放下書,站起身,穿過大堂,走出家門,旁若無人地來救鳴王師。
“這個女人……”風甲訝異之余氣急敗壞起來,因為她趁著劍光出現(xiàn)裂隙的時候將鳴王師一掌推走,然后提氣運神準備應付殺陣撲噬。
鮮血自她嘴角滑落,單薄的身影搖搖欲墜,混亂中,一個人摟過她的腰身,將她帶走。
“我從前想,既貌美又有權勢,并且寡情淡義的你,才值得我去奢想。”
“你也并不是很聰明嘛,白日玉豹。”
一連串譏諷的話語自風甲口中而出,玉豹雙睫垂落,只是笑起來。
她的笑意瞬間變?yōu)橥纯啵嫔珣K淡,氣息奄奄,方才受殺陣一擊,她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
“別裝死啊白日玉豹。”他看著懷抱中氣息漸弱的女子,有些惱恨與慌亂。
“看看這是什么,”他晃了晃手中一把偷來的貼身褻褲以及手帕,上面還帶著女子的淡淡氣息,說,“等你死了,我就到處散播謠言,說白日家大小姐跟我有私情,這些東西都是白日小姐親自送與我的。”
接著,他又湊上來:“以為這便完了?你的尸身落在我手上,我總要摧殘個百八十遍,讓你無法入土為安。不將你的魂魄攪擾得轉世不成,有負我人渣的聲名。”
她果然被他氣得活過來,聲音虛弱卻憤怒:“你這混賬……你敢。”
她眸中有淚光,半晌,一顆淚珠滾落下來。
風甲知道她并不是被自己氣哭的,而是因為那個叫鳴王師的人。
為他落得一身經(jīng)脈骨骼重創(chuàng),卻成全了他離開光陰州赴另一個女子的約,不知此刻玉豹心中是不甘、委屈還是悔恨?
風甲將她背起來,準備送回家。她看著身下異常安靜的男子,想起過去五年,他暗中窺伺的目光如同猛獸令她如芒在背,然而她每每轉過頭去,卻只見他在與他人談笑。
他將她送回家后,即日就要被遣回下層大陸。
然而,當他受了沒能完成獵殺鳴王師任務的懲罰,一瘸一拐地收拾行李時,竟然等到了白日玉豹與他作別。
于是,他又開始歡喜得不知天高地厚,并說:“為了我,玉豹小姐可要保重身體。”
他忽然又幽幽地補充了一句:“其實,還是有辦法,能讓玉豹小姐得到鳴王師的。”
“只要玉豹小姐假裝嫁給我。”最終,他摸著下巴狡黠地笑道。
玉豹也有些啞然失笑,說:“嫁給你,做你躋身光陰州權貴擺脫命運的腳底石嗎?”
“真讓人傷心,”他扛起包袱跟隨同伴上了牛車,嘴角仍有清閑的笑意,“我明明對玉豹小姐是真心實意的喜歡。”
“玉豹小姐若是對我的計劃有興趣,就來下層大陸找我吧!”他招手,大聲喊道。
三
風甲知道即使玉豹放走了鳴王師,也不代表她真的咽下了這口氣,但他摸不準,他想那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或許要過許久才會來找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來。
沒想到第二年春日,他走出下層大陸一間寒酸的酒館時,醉眼蒙眬了好久才看清面前的女子。
下層大陸即便是春日也沒有和麗的日頭與微風,她卻一眼令他神清氣朗。
風甲的眼中有躍動的火星,他咧開嘴笑道:“玉豹小姐,孤身一人來下層大陸是很危險的,這里少不了的,是我這種對你心懷不軌的人啊。”
“你告訴我,要如何才能讓鳴王師回心轉意?”玉豹問。
他提著酒,邊飲邊說:“只要鳴王師回到光陰州,我便有把握讓他只能待在小姐身邊。下層大陸這里有一種叫入魄針的東西,只要釘入人的百會穴,便能禁錮一身根基修為,他也就逃不出小姐掌心了。”
“但是,想要有個由頭請他回來,除非小姐死了……或是……你嫁人了。”
“嫁給你嗎?”玉豹平靜地笑了笑。
“并不是嫁給我,只是假裝與我拜天地。當天晚上的新娘子另有其人,”他湊近她的香肩,邊嗅邊笑,“那人便是鳴王師心愛的女人。只要我們聯(lián)合設毒計,令她失去清白,縱然小姐你沒有用入魄針控制住鳴王師,但當鳴王師看到他愛的女人被我這樣一個低賤的下層大陸男子侮辱,小姐您的目的也已達成。”
玉豹沉默半晌,說:“風甲,一開始,我便想你是一條毒蛇。”
風甲不怒反笑:“我知道小姐也不是天真良善之輩。”
玉豹沒有立即答應下來,但風甲清楚她的心思已被撬動,就算她再如何謹慎與提防,只要有對鳴王師的得失心,就不得不兵行險招。
“希望事成之后,小姐能許諾我在光陰州的一條坦途。”他說。
玉豹終于下定決心,她回到光陰州時,身邊還帶了一個人。人們對她的行為驚駭無比,她竟然愛上了一個下層大陸的人,還不顧家族反對執(zhí)意要嫁給他!旁人只覺得她神志不清且瘋狂,只有她自己明確自己的目標。
于是,那封請柬隨著流言一同到了鳴王師手中。聽說她成婚,對方還是下層大陸的人,鳴王師雖震驚,但過后還是決定攜嬌妻前往祝賀,還她當日放過之恩。
她紅帔盛顏,透過頭冠前的一簾珍珠墜子,望見了賓客中握著另一個女人的手的鳴王師。與風甲成婚,并非她的本意,可是只要想到今夜過后,鳴王師便任她擺布,她覺得這月余以來扛下的所有壓力都值得。
風甲與玉豹這對新人拜天地時嘴角皆噙著笑意,卻是各自心懷鬼胎。
玉豹在房中等候,她等待風甲為她帶回好消息,等待鳴王師失魂落魄的英俊面容。
門“吱呀”一聲,風甲進來,徑直關了門。手仍在門上,他不說話,也不走過來,只是笑著看向她。玉豹正欲開口,卻見他三兩步走過來,袖袍帶滅了好幾盞燈火。
玉豹抬頭,神色一凜,她突然預感不好,正準備啟動防備風甲的機關,卻被他搶先一步將入魄針釘入她的百會穴。登時,玉豹只感到疼痛難忍,體力劇烈流失。
“玉豹小姐,不是我言而無信,我只是太感動了。”他佯裝以袖拭淚的模樣,“從你將我?guī)Щ毓怅幹?,無論外人怎樣說,無論你的家族如何阻止,你卻一定要嫁給我,我如何再忍心辜負你,將你推給其他男子?”
“既然只要娶了你,就能得到我想要的顯貴,還能得到你,那我何必多事。”
蠟燭被他吹滅,一片漆黑中,他抱住毫無抵抗的她唇齒相纏。
“得償所愿,我今日很高興。”
四
玉豹在與風甲成婚后才看清了他,他出入與行事儼然一派士族大家作風,從頭到腳體面光鮮,擦去臟污的他原來眉濃鼻挺,唇紅齒白,只是眉間積郁不散的戾氣掩蓋不去。他逐漸成為光陰州里受人尊重的人,連家族也開始接受他。
只有玉豹還牢牢記得那個風甲,躲在陰暗角落里干著蠅營狗茍之事的風甲,只有她一人清楚他的嘴臉,虛偽的和善,騙她跌至地獄的誠懇。
“玉豹,我們該去看表演了。”他細心為她系好大氅,卻被她一記眼刀殺得無言。
“收好你的做作矯情,我們之間無須什么恩愛夫婦的戲碼。”
他收手,不免莞爾。他帶她去看人與獸的博弈,這是他酷愛的表演,可是她不喜歡。他也明白她不喜歡,卻仍然強迫著她看,因為他需要她陪著他。
這場表演已經(jīng)被他包下來,四周空蕩蕩的,唯有他們二人。
“玉豹,我愿意被你怨恨,可是你應該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他用來控制鳴王師的入魄針現(xiàn)在釘在她的百會穴,他在新婚之夜侮辱的女人變成了她,但他確實沒說錯,一切是她活該。
“如果不是你被挑撥起的惡念,我怎么會有得逞的機會?不是你不聰慧,而是你太在意鳴王師了。”
“你深愛著他,所以他是你的弱點,而我同樣深深在意著你。”
他話音未落,她已準備起身離開,卻被他猛然一拉坐回椅子。接著,他扳過她的頭,不由分說地雙唇肆虐,如同深重綿長的大雪,呼吸得斷斷續(xù)續(xù)。
“只要我們兩人在一起,就容不得其他人攪擾。”
她痛苦不堪,他帶給她的感情遠比鳴王師的更強烈,令人厭惡而又銘心,一步步讓她滑落到未知的巨淵。
倏然,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他,然后發(fā)瘋般赤足跑到正在血腥撕咬的斗場上,又茫然無措地停下。她對上了一雙巨獸血紅的眼睛,粗重濕熱的呼吸打來,她意識到了自己現(xiàn)在身處何種境地。
在巨獸的爪掌拍下之際,她的手臂被人一拽,緊接著她被狠狠扔出。
那一掌最終打在了她憎恨的男子背上,他的脊梁一瞬間仿佛塌陷的土地。
巨獸被人擒服,她方才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摔斷了右手腕,望向他時,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看她。
那日之后,他很少再帶她出去,她被關在府里與外面隔絕。
聽說他從外面帶回來一個水靈嬌嫩的姑娘,他每日親自教她府里的事宜。
后來,一次從睡夢中驚醒,玉豹在夢里看到彌漫成一大片的黑霧,睜開眼,又是不見五指的黑暗,她跌跌撞撞地不知怎么就到了他的門前。
風甲與人在房中爭吵,而另一個人的聲音,她太熟悉了。正是因為對他的迷戀才使她淪落到這個地步,那正是鳴王師。
玉豹用力推開門,兩個男子俱是一驚,鳴王師最先反應過來,他過來拉住玉豹的胳膊:“我?guī)阕摺?rdquo;
他說了一個令玉豹無法相信的事實,風甲為了全權入主白日家,竟然將她的父親、母親與弟妹全數(shù)殺害,他這次來,是為了救她的性命不為風甲所害。
風甲冷笑道:“在我家里,帶走我的妻子,鳴王師,你有那個能耐?”
他轉過頭,見玉豹兩行清淚驀然而下。
他永遠明白此刻她的淚水,既是因為親人慘死的崩潰,也是因為鳴王師相助的感激。風甲沉默下來。
五
玉豹在鳴王師持劍開路下前往設祭的靈堂,風甲與一眾光陰州權貴皆在,除了風甲,其余人無一不是錯愕地起身。
玉豹望著那一列列靈位,凝望許久,終于轉頭對眾人道:“我今日來,是為了斬殺這個昔年好我家權勢的卑劣小人。”
“夫人此言差矣,當日這權勢分明是你拱手相送,你可是心甘情愿嫁給我的,在場的諸位俱可做見證。”他笑道。
“當年我被這條毒蛇蠱惑,欲設局害鳴王師與他的妻子,沒想到卻因此令我身陷囹圄。否則他一個下層大陸的賤民,又如何有今日的滔天富貴。”她說,“如今悔之晚矣,而今求諸位與我同心,撥亂反正,誅殺此蛇!”
“好一個‘蠱惑’二字,夫人就將自己摘干凈了,”他笑道,“當年我們兩人分明一見傾心,深情種種不做表述,你所說的什么設局陷害鳴王師,我根本聞所未聞。夫人你喜新厭舊,如今想跟鳴王師走,便胡編亂造,來污蔑我嗎?”
玉豹恨極大笑,說:“旁人不清楚你,我還不清楚你嗎,當初你不過是個在下層大陸性命只抵三貫錢的人,不是為我白日家賣命殺人,就是做些偷雞摸狗、為人不齒的行徑,我怎么會傾心于你這樣的人?”
“在場賓客皆知我素來敦厚,待人誠懇,我對夫人,也盡心盡力,我又怎么會是你口中那下作之人?夫人,你忘了當年你被鳴王師拋棄,對我如何哭訴衷腸了嗎?”他帶著殘忍的笑意說道。
“不過,我知道今日夫人你言行無狀,是因為失去親人悲痛過度,所以,我原諒你。”他伸手欲撫她的面容。
玉豹跌跌撞撞地后退幾步,倏然拔刀,運轉功力,向他拼刺而來。
風甲大驚失色,不是因為她要殺他,而是因為她被入魄針刺入百會穴,竟還強提真元,只會讓她暴斃。
她的刀擦過他的心臟,釘在胸膛,而他只來得及扶住七竅開始流血的她。他笑了笑,一口鮮血溢出嘴角:“夫人你拿刀實在不太穩(wěn),你不將刀刺入我的心臟,是很難殺掉我的。”
她說:“若不是我右手腕上次被摔斷,換了左手拿刀,現(xiàn)下你已經(jīng)死透。”
她又說:“不說別的,光說你對我好的這一項,你就在騙人,月前,你分明接了其他女子入府。”
風甲搖頭無奈地笑笑:“那你殺吧,若沒有十三殺陣,我打不過鳴王師,對你,我又不忍心打,所以只好躺著任你們殺了。”
她掛著慘淡的笑容,抽刀離開:“要我雙手親自殺你,你如何配?”
她回到府中,便準備寫下和離書,自此與他再無干系,卻見他收留的那個女子走來,為她研墨。原來自她右手受傷后,行事多有不便,他從府外覓得七竅玲瓏的女子一名,預備照顧她。
“夫人若是要寫字,請讓我代勞吧。”婢女說。
她卻如何都說不出一個字,不只是因為他的罪行罄竹難書。
婢女見她遲疑,說道:“他讓我轉告夫人,人不是他殺的,不管夫人信不信。”
玉豹一怔,繼而推開紙筆,起身離開。
六
玉豹跟著鳴王師一起離開光陰州,誰知一路上鳴王師竟不停地旁敲側擊,他執(zhí)意要殺了風甲,玉豹疑問他為何對風甲有如此大的殺心,他卻反質疑起她。
“風甲害死你家人,你不報仇,只是一味逃避,莫非你真的如他所言,對他起了愛慕之心?”
玉豹說:“他向我承認,他沒有殺我白日家一人。”
鳴王師有些失態(tài)地冷笑道:“你被他騙得還不夠凄慘嗎?”
玉豹倏然覺得他面孔陌生,不似當年溫雅瀟灑的風度,于是也冷淡地回應道:“他事事騙我,這件事上,沒必要騙我。”
鳴王師見玉豹欲走,忽生悔意,將她拉?。?ldquo;我妻子在年前就已經(jīng)亡故,我在她死后日夜回想,突然醒悟我真正喜歡的女子是你??墒?,我只要想起那個男子曾摧折你,便心生恨意。”
她聽到曾經(jīng)深愛的男子說出這番措辭,一時心中竟沒有絲毫漣漪,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開口:“你要殺他?有十三殺陣,你如何殺得了他?”
“白日家族之所以在光陰州盛名多年,是因為族人皆天生靈骨。只要你愿意讓我剖開肚腹,取出一根肋骨,將其制成骨劍,一定能破陣殺人。”他說。
玉豹望著這個與她青梅竹馬長大的男子,她從小對他百般信賴,所有人都告訴她,這是她未來的夫君,一個儒雅又劍技高強的男子,不是后來令她預想不到的那個來自下層大陸的邪惡的人。
她想起上一次拒絕他的后果,說:“好。”
于是,在這個夜晚,她做了一個昏沉沉的夢。夢里還是十六歲之時,鳴王師說要帶她離開光陰州,去見更廣闊的風土人情,她舍不得父親,便在約好的那個夜晚沒有動身。第二日鳴王師出現(xiàn),雖然還是依舊對她好,卻多了幾分疏離。父親笑著告訴她不用擔心,誰不如她的意,白日家所有的人都會與他為敵。
所以她想,她喜歡的人一定不敢不娶她。
第二日清晨,她醒來,知道自己少了一根肋骨,可是與肋骨一同失蹤的還有鳴王師。
這時,那個邪惡的男子竟追趕而來,他用手蓋住她肚腹上蜿蜒可怖的傷痕,說:“玉豹,當年我救你的時候,就對你說過,為了我,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
她正想嘲笑說“你又開始自大”,卻忍不住眼眶發(fā)紅。她也不想問鳴王師得到骨劍后究竟去了哪兒,那些都已經(jīng)是無關的事情。
她任由他再次將自己抱回家,然后輕輕附在他耳邊說:“風甲,求求你,放過我吧。”
七
風甲將她帶回府,可她仿佛已經(jīng)只是一具皮囊。他終于罕見地發(fā)怒,滿目通紅,壓低了聲音問道:“沒了鳴王師,你就這么魂不守舍?”
“不是,”她回答,“我只是不愿再背負成為你妻子的名聲。”
“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喜歡無數(shù)次欺騙我的你……”
他想起上次她殺他時,還有那么濃墨重彩的情緒,哪怕是憎恨,也是因他而起的情緒。而今她這樣死氣沉沉,令他覺得索然無味,無味中生出恐懼。
“那你再殺我一次吧!”他揪住了她的手腕,逼近她,凝視她,突然笑出來。
他覺得自己真可憐,她也這樣覺得。最后,他終于妥協(xié),對她說:“你想與我和離也可以,但是在這之前,你要為我辦成一件事。”
他說:“我要你去向光陰州主人揭發(fā)我所做的一切惡行,我明里暗里的交易勾當,我在白日府的土地下所埋葬的所有尸骨,你統(tǒng)統(tǒng)替世人挖出來吧!”
“你要知道,除非我死了,或被關進大牢不得脫身,否則我就會永遠糾纏你。”
她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他,然后他又恢復成那個輕佻可恨的人,俯下身,在她耳邊說:“在告發(fā)我之前,先親我一個。”
玉豹按照他說的這樣做了,光陰州震動,他被數(shù)名官差從府中帶走。在這之前,他告訴了玉豹白日府里藏著所有能毀滅他的機密,俱在他的書房地磚下。
玉豹在晚上前去書房探看,發(fā)現(xiàn)了書房磚石下的一條甬道,可是階石盡頭只有一方青石為壁的石室。當她擦亮火折,卻被腳下微弱的哀聲嚇了一跳。
火焰下移,看清那人的面目后她更是大駭,原來不知去向的鳴王師,竟然出現(xiàn)在這里!他靠坐在石壁旁,許多刀劍仿佛從石壁里生長出來一般,全數(shù)刺透他的手臂、肩胛、胸膛、頭顱。即使如此,他仍然活著,滿身血污,蓬頭垢面,手中握著的骨劍也被拋到遠處。
異象之下她無暇細思,趕忙去救鳴王師。當她一腳踩下,原本光滑的磚石突然生長出刀劍,刺破鞋底,直穿腳掌。她吃痛之下向后倒去,另一面墻壁的刀劍順勢將她渾身刺穿。她能感受到那不堪忍受的痛苦,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死。
原來這座石室才是白日家真正的秘密,所有進入這座石室的人都將體會到歲月停滯,不老不死,但是也無法離開這座石室,并且每時每刻都會被難熬的錐心之痛折磨。因為是永生,所以痛苦沒有盡頭。
又被風甲騙了!又被他騙了!玉豹心中只回蕩著這個聲音,她想大聲呼救,卻眼睜睜地看著甬道入口的最后一絲光亮也湮滅,入口徹底被關上了。
而后不久,因為玉豹失蹤,官府搜不到關于那些罪行的證據(jù),再加上光陰州權貴紛紛為風甲作保,他很快便被放出來了。
他回到自己的書房,無言地笑了笑。當初鳴王師持著能夠破十三殺陣的骨劍來殺他,他本來毫無勝算,卻將鳴王師騙進了那座石室。
后來玉豹一意孤行要離開他,讓她留下來,留在這座府邸陪他到死,他心中真正想到的是這個。
“你看,現(xiàn)在你終于可以跟鳴王師永生在一起了,不過,你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要承受著劇痛。如此朝夕相對,會不會看到對方的臉只感到痛楚與厭惡?”
當她受夠了漫長歲月的折磨,受夠了鳴王師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會不會想起他的好呢?
八
玉豹不知道在這里跟鳴王師待了多久,她只感覺那些嵌入血肉的刀劍都已經(jīng)生出厚重的銹。就在這時,石室被人打開了,許多人擁進來,他們身著素縞,看到玉豹跟鳴王師的慘狀,嚇得面無血色。
有術士結下靈陣,將他們從古怪的石室中救出來。一個青年男子說,這是他們家主在死前特意吩咐的,今日是家主大祭。
玉豹聞言腦中炸響,她跌跌撞撞地撥開人群,遙遙瞧見棺木、白幡與靈牌,他竟然死了嗎?她在石室下靠著殺他的信念支撐著自己度過每一秒,然而重見天日后,他卻狡猾地死掉了,他應該料到自己會被她碎尸萬段吧!
原來已經(jīng)過了七十年,人們口中的他是光陰州的大善人,每年都會從下層大陸撿一些孩子作為養(yǎng)子。他為人謙虛和煦,大度講禮,他的妻子當年為了跟一個劍士私奔,誣害他入獄,不過他從未有怨氣,到死也沒有再娶妻。
他的養(yǎng)子們經(jīng)常看見他徹夜勞碌在書房,甚至就睡在書房的地磚上,他們不懂那是他最靠近一個人的地方。
“原來風甲這個家伙裝好人一裝就是一輩子啊……”她冷笑道。
她一步一步走向靈堂,圍觀的老者中不斷有人認出她:“玉豹小姐……那是玉豹小姐!”
只是他們喊出口卻又不敢置信,已經(jīng)過了七十年,為何她還容顏無損?
“這個……這個雞鳴狗盜,欺天昧地之徒!”她抬起手指,激動地指著那塊靈牌。
“不許你這樣說!”養(yǎng)子們紛紛跳出來。
她慢慢轉過頭,笑起來:“七十年前他對我有承諾,說只要我揭發(fā)他,他就會放我走,可是,他又把我騙了。”她又說,“他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等他死了才放我出來,這樣,我就永遠是他的妻子,怎么也改不了了。”
鳴王師握住她的肩頭,想讓她鎮(zhèn)靜下來,她只是笑了笑,突然從周圍青年的腰鞘中抽出一柄劍,猝不及防地將案上供奉的靈牌斬斷。
“我恨你不守信諾,將我騙了一次又一次,可是我更恨的,是你死了!你死了,我找誰說清其中道理,我們之間的瓜葛,永遠都沒辦法解開了……”
她跪下,垂頭,淚水濺落。
此刻,那被斬落的靈牌后綻出無數(shù)光劍,將鳴王師貫穿。他始料未及,見自己的身體被捅出一個巨大的窟窿,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鳴王師死之前想起的,竟是他跟風甲的那個交易。
他一直就被人譽為絕頂?shù)膭κ浚挥兴宄约旱娜毕?,還不足,仍有不足……當他知道了白日家天生靈骨后,便起了掠奪之心,或許擁有骨劍,就能成為巔峰造極的劍士。
他想從戀慕自己的白日玉豹下手,在她十六歲的時候,他約她一起離開光陰州,可是那天晚上她因為害怕沒有赴約。這件事也驚動了白日老爺,白日老爺看清了他的意圖。
鳴王師只好假借愛上了另一個女子,準備逃離光陰州。他對沒有上手的骨劍依然癡迷,于是跟下層大陸的風甲做交易,配合他設計娶得玉豹,風甲與玉豹成婚后卻不肯遵守約定。
他在氣惱不已下進入白日家,一連殺了許多人,只是他們的靈骨都無法制成骨劍,只剩下了玉豹。
風甲看到?jīng)]有骨頭的尸體時便知道是鳴王師做的,然而他不能揭穿,因為他與鳴王師尚有交易,誰知玉豹竟在此時跟他走,并被他取走了一根肋骨。
那根肋骨其實并不是最適宜的,可是不知是他對玉豹心有愧疚,還是殺風甲心切,只取出一根。他與玉豹被關在石室七十年,風甲知道七十年后他們出來時,鳴王師一定還會再從玉豹身上取骨,于是在靈牌后設下殺機。
風甲深信玉豹一定會斬斷他的靈牌泄憤,他拿捏她的恨意從不會出錯。
九
鳴王師終于死在這一道殺機下,玉豹出神許久,然后上前,抱起那塊一分為二的靈牌,不顧養(yǎng)子阻攔,就要出門。
“用一根入魄針控制了我的前半生,又用一座石室困住了我的后半生,風甲,你將我算計得太透了。”她輕聲說。
一名養(yǎng)子上前,顫聲質問她:“若你真的是白日玉豹,父親對你情意深重,掛念多年,你看到他過世,沒有一點傷慟嗎?倘若此刻父親尚在人世,你是否真的會拔劍殺了他?”
她停下腳步,神情迷茫:“我會的……畢竟能殺他一回,是我多年的心愿,但是……”
她也說不出那聲“但是”后面是什么,她突然露出七十年不見天光的笑顏,眾人不知是她又想起了那句狂妄的“為了我,玉豹小姐也要保重身體”。
他是她的誰?他在她心中有什么分量?他憑什么這樣說?那一概不管恣意妄為、厚顏無恥的少年,像七十年揮之不散的刀劍一樣活在她心中。
“我總有本領,將你生生氣活過來。”
“玉豹小姐,要是對我的計劃有興趣,就來下層大陸找我吧!”
“這里少不了的,是我這種對你心懷不軌的人啊。”
“在告發(fā)我之前,先親我一個。”
她抱著他的靈牌,走出白日府門,走出光陰州城門,去往下層大陸。在備受煎熬的七十年中,支撐著她的不僅是對他的仇恨,還有那一遍遍從那張嘴里說出的話語。
在多年后的某個清晨,衣袍泛舊,靈牌生花,她與他枯骨相依。
文/鹿聘
